展北临觉得自己疯了。
一向光明磊落的“京城银鞭”大白天戴着个破斗笠来烟花柳巷之地已经够离谱，还被江湖前辈在诊断不举之症时识破了身份，更是丢脸丢到家，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最让他对自己产生深入灵魂的怀疑的是，面对眼前这个跟自己亲爹称兄道弟的“男人”，他竟然……开始紧张了。
不是被长辈逮住小九九的紧张，而是心里某处有些痒痒的，难以启齿的紧张。
从安远侯府里初见时眼前人手执梨花回眸一眼，到今日莫名其妙的手足拉扯，这个人好像总能让自己冒出那么点儿无厘头的慌张，这种慌张让展北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呸呸呸！展北临后怕地甩了两下脑袋，警告自己不能细想，越想越变态。
阿越见他反应失常，以为他被揭破了真面目无地自容了，于是更加笑容灿烂：“京城银鞭展少爷，十两黄金请前辈我吃酒，不管是对令尊还是别的谁，老夫一律守口如瓶。”
展北临把视线从阿越的笑容上移开，觉得眼前这“前辈”的形象，越发和那卖药的江湖人李不迟重叠了。
乖乖认了栽，展北临一把扯下斗笠，失魂落魄地走了。
“不至于吧？”阿越看见少年人落寞的背影：“十两金子就给阔少的精气神抽干了？”
没人回答她，但她不会真把小少爷的情绪放在心上，更不能知道展北临那点他自己都含糊不清的心情。
阿越没离开飞虹苑，借着海云丰的身份，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自己的地盘上逗留。
沈席是从贵客间的小门进来的，这回换了件不打眼的素袍，脚步也明显有些慌乱。
阿越夹了颗小碟子里的花生，抬眸示意服侍的人都下去。
“有事？”她声音清朗，眼眸微抬。
沈席眉头紧锁：“我们派到苍云剑派的人，出了事。”
苍云剑派位于苍山之上，以多变玄妙的剑法立于江湖，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
无数习武者挤破头想要成为其门下弟子，为了得偿所愿，每年逗留在山脚下想要碰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商人窥见其中利益，推出一系列与剑派有关的周边，都很受世人喜爱，愿意为此买单。由是，靠着苍云剑派，整个苍澜城都飞速发际，足见其威望非凡。
不仅如此，苍云剑派的掌门正是当今武林盟主许临光，有了武林盟主的加持，这武林第一大门派更是如虎添翼，风光无限。
阿越知道自己做的事如同虎狼群里走钢丝，会有纰漏，会出意外，都不在意料之外，何况对手是武林第一帮派，但这一步才翻车，已经是很好，所以她面色依然没变。
“出了什么事？”
沈席斟酌再三，才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
数年前，万机阁刚创立的时候，扶危教收了个少年。
少年骨瘦如柴，靠藏在附近的寺庙里，偷佛祖的贡品度日。
寺庙里的住持逮到了这个小贼，恻隐之心起，便指了条明路，让他去投靠扶危教。
因为少年自寺庙而来，又没有名字，所以沈席给起了个绰号，叫“阿寺”。
阿寺相貌平平，扔在人群中，绝不会有人想看第二眼。于是阿越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决定让他去当埋藏在苍云剑派中的暗子。不需要勤学，不需要苦练，什么都不用做，当个洒扫的杂役，慢慢接近苍云剑派的领头人。
直到几个月前，阿越派人给他送去了“黧梦”。
将毒粉送给苍云剑派的三长老享用，是他的第一个任务，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任务很成功，只是阿寺并没有如阿越为他设想的一样，不留痕迹，等风头过去了再淡出苍云剑派，而是十分高调地留下了痕迹，连夜偷跑了出来，还联系了老家万机阁。
沈席之所以紧张，一是怕阿寺的暴露会同时让万机阁也被动陷入暴露危机，二是怕他眼前的万机阁主，会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
他说完，阿越将那颗花生在嘴里碾碎，轻轻笑了笑。
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就是让沈席感到背脊发凉。
“收拾东西吧”，她说：“今日将京城未完的事都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出发。”
展府。
展北临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把自己锁在房门里不出来，任谁叫都不理。
傍晚，长屿在门外说，海长老来见了老爷，证实了展北临心疾的事情，还说老爷允许他几日后，跟着展家的办事队伍出去散心，疗愈心疾。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听到的唯一顶好的消息，当下他便忘了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开始觉得海云丰非常讲义气，拿钱就办事，很是讲究。
虽然跟着家里的大队还是不太自由，但只要能出去看看，已经是老爹做了很大让步，再说，一旦出去了，山高皇帝远的，他到底要不要跟着队伍，又有谁能奈他何？
终于把自己放出房间，长屿还立在门口，劝他别再让老爷夫人担心。
几个下人抬着东西从展北临的院子门口路过，他随口问问：“什么东西？给谁送礼？”
长屿：“哦，是老爷为了感谢海长老送的，一箱金银珠宝，还有个什么珍稀药材。”
刚才还觉得海云丰办事讲究的展北临：“……”
首富本人，确实比首富之子出手大方。
但也一样好骗。
临走之日在即，展北临心中还有事没放下。
他又去李不迟的住处转了一圈，没碰到人，心里空落落的。
他依然怀疑李不迟的身份，但是长屿派去打听的人回来，确认临近村落里复归的孩童，确实是那夜自东郊码头中被救而来。
别的不知道，但就算东郊码头一案的凶手确实与李不迟有关，可出于解救被绑孩童的目的，他也说不清是否应该将自己的怀疑告诉朝廷了。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不相信李不迟是一回事，想要相信他，又是另一回事。
留了个说自己要远行的字条在李不迟住处的窗口，展北临又去找江逸约酒了。
江逸已经和他的学生们相处得不错，没人再找他麻烦，他也坚持着每天都挑灯夜读。
春闱在即，他人看着却更精神了。
“说了你别不信”，江逸酒过三巡，嘴巴又开始把不住门：“不是我王婆卖瓜，只要不是天道烂了，状元榜眼和探花，老天爷必须得问问我想拿哪个！”
展北临双颊微红，明亮的眸子氤氲着，像含了春水：“江兄，干！”
“干！”
他一点也不怀疑，等他逛完武林大会回京，江逸一定已经得偿所愿，到时候再为他办个庆贺酒，两人一定有更多的肺腑之言要倾吐。
事情都办完，真到了出远门那天，展夫人还是哭哭啼啼的。十八年来都没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分开过完整的一天，眼见突然要分开好几个月，心里怎么都过不去。
“行啦！”展鹤群拍拍她的后背：“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子长大了，咱们也不能一直把他拴在身边，再说了，跟着我派出去办事儿的大队呢，会时常有传书，不用担心。”
展鹤群把一向跟着他四处跑的长崎分给了展北临，任务是照顾这位大少爷的起居，护他周全，并且充当展府两位主子的眼睛，盯着他，为他们传书。
长崎和长屿是两兄弟，性子却截然相反，长屿稳重内敛，长崎胆大精明，所以一个主要呆在府里照顾主子，一个主要负责跑生意。原本长崎和展北临的交集并不多，现在见他跟着办事儿的队伍，只当是老爷有意栽培亲儿子接班，也没再关心别的。
走之前展北临还再三吩咐了长屿，每隔几日是他接济城外流民的日子，自己走了，长屿也务必帮他做好这件事。
出了京城，天高海阔，展北临看着前方浩浩荡荡的队伍，笑得比十八年来任何时候都要开怀。
展北临不知道的是，阿越已经在他出城的前几日，带上自己的人出了京，这回她摘去了“李不迟”和“海云丰”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瓷玉似的肌肤，惹得随身的婢女都忍不住大着胆子瞟了她好些眼。
托几株名贵药材的福，阿越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受到的反噬也已经被压了下来。
接到一月后贺州武林大会的拜帖，她望着京城里被集市上早起的摊贩吓得窜没了踪影的鸟儿，觉得自己除了解决手下人的烂摊子，也应该先去为武林大会的比赛做些准备了。
展北临更没想到的是，他前脚一走，后脚他爹就收到一封来自海云阁大长老海云天的书信，这是一封展鹤群请教儿子隐疾解法的回信，回信上写着：“此疾小丰可治，小丰还差半月出关，出关后必定让他来京一趟。”
展鹤群：“……”
长屿给老爷端茶，刚走到屋门口的拐角处，就听见一个浑厚愤怒的声音远远传来：“那前两天我见到的骗子是谁！”
一语惊飞展府庭院里小憩的鸟雀。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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