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宜嫁娶。
李尚书府邸,朱门洞开,锦障铺地。庭前车马如龙,堂上笑语不绝。
集贤院学士李承嗣大婚,乃长安城今冬一等一的盛事。尚书李昭贤老来得子,宠爱非常,此番婚宴极尽铺张。
府内张灯结彩,珍馐罗列,连助兴的歌伎舞女,皆是教坊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明眼人都晓得,这婚宴更是权势的秀场。
老尚书倾尽人脉,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就连素来深居简出的秘书监骆温简骆老大人,也端坐席间,含笑品茗,不时颔首,评点几句前朝诗文,或某位致仕官员的往事,却往往惜字如金。
门口一阵骚动,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崔相”问候声。众人纷纷起身,只见崔元修身着绛紫常服,华贵而不失威仪,缓步而入。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随行的那位文士。
那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罗常服,质地精良,剪裁合体,颜色清雅,虽无过多纹饰,却于素净中透出考究。通身气度沉静,宛如修竹临风。
他面容清俊,神色间略带一丝初入此等场合的拘谨,但步履从容,目光澄澈,并无怯懦之态。
李昭贤率先迎上,拱手笑道:“崔相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崔元修亦含笑还礼,态度谦和:“李公言重了。前日元修言语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李公海涵。”
“诶,崔相心系国事,直言不讳,老夫佩服尚且不及,何来怪罪?”李昭贤连连摆手,目光却不由落在那青衫文士身上。
崔元修侧身示意,随从立刻捧上一卷画轴。
“小小贺礼,不成敬意,恭贺李学士新婚之喜。”
画轴展开,竟有半人高。一幅《鸾凤和鸣图》跃然纸上,笔墨淋漓,色彩绚烂。画上神鸟羽翼绚烂,姿态翩跹,神韵灵动,几欲破纸而出。更妙的是画作左上角,以清雅娟秀的小楷题着一首诗,诗画相映,意境全出。
新郎李承嗣快步上前,仔细观赏,连连赞叹:“妙极!妙极!崔相丹青妙笔,真真将这鸾凤和鸣之态描绘得活灵活现!此题诗更是点睛之笔,不知出自哪位高士之手?”
一直静坐的骆温简此时也缓步走近,捻须点头,声音温润:“元修此画,瑰丽磅礴,有盛世气象。而这题诗,清新脱俗,意境高远,与画作珠联璧合,确是佳作。”
崔元修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朗声道:“骆老谬赞。画是元修信手涂鸦,然画作甫成,元修颇感好画无诗,终是憾事……”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了身旁的宋筠身上:“奈何元修于诗词一道,着实粗浅,故厚颜请我府上西席,宋筠宋先生执笔题诗,方成此卷。”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于那青衫文士身上。
宋筠感到无数道审视、好奇、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跳不免加速。
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向众人团团一揖,举止得体:“晚辈襄阳宋筠,拙笔浅见,贻笑大方了,诸位前辈海涵。”
李承嗣眼中闪过惊喜,立刻上前攀谈:“原来是宋先生!久仰先生诗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诗境与画境契合无间,承嗣受教,定当珍之重之!”
骆温简也微微颔首,对身旁老仆低语了几句。
待到入席,崔元修借着举杯的间隙,微微侧头,低声问身旁正襟危坐的宋筠:“感觉如何?可还适应?”
宋筠手指摩挲着酒杯,轻声回应:“李公子热情赤诚,几位老大人亦很和蔼。”
他心中了然,崔元修执意要他为李学士的贺礼之作题诗,便是要他再次以诗才闻名这番朱紫场,以免落人口实,说他攀龙附凤,说元修耽于私情。
而以诗传情,与他而言远胜于官场周旋来得顺手,他也乐于为之。
崔元修见他神色尚算从容,心下稍安。
他本担心宋筠在此等簪缨云集之地会感到不适,如今看来,一切顺利。李承嗣的态度积极,骆老也表达了欣赏,是个极好的开端。
然而,二人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骆温简身边的老仆便悄然行至宋筠席前,躬身道:“宋先生,我家老爷请您过去一叙。”
宋筠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对这位同乡前辈有着本能的亲近感,能被他老人家单独传唤,让他心生暖意。但他随即看向崔元修,眼中带着询问。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须得过问元修的意见。
崔元修眉头明显蹙了一下,但随即舒展,豁然道:“骆老学识渊博,能得他青眼,是好事。去吧,许是想与你探讨诗文古籍。只是……”
他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严肃:“若那帮老狐狸灌你酒,便推说我这边有事,速速回来。他们惯会如此,我当年可没少吃亏。”
早年初入尚书省时被李昭贤等一众老臣轮番敬酒,险些回不了府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让他如今想起依旧心有余悸。
宋筠被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莞尔,应道:“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向骆温简那一席走去。
崔元修目送他离去,虽与同僚交谈,目光却不时瞥向老臣聚集的那一桌。
那些皆是官海沉浮数十载的人精,言语机锋暗藏,宋筠心思单纯,不知能否应对。虽有骆老看顾,但他仍不免担心。
正思忖间,吕瑛才过来见礼。崔元修见他面色红润,笑问:“吕学士方才与同僚们似乎相谈甚欢?”
吕瑛才笑道:“让相爷见笑了。李学士大喜,诸位同僚难免玩笑几句。”
所谓玩笑,崔元修听得清楚,是有位同僚直呼其“吕馆主”,但随即被吕瑛才喝止。
滋兰馆一事远未结束,且局势并未明朗。但见吕瑛才知分寸,他也就不再计较,转而随口问起岑美芹近来对集贤院是否有所关注。
吕瑛才低声道:“岑相近日似乎对集贤院事务不甚关切,反倒常往翰林院走动……”
正说着,门口司仪又一声高唱:“岑相到——!”
崔元修与吕瑛才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起身相迎。
岑美芹今日身着橘红遍地金宫装,珠翠环绕,光彩照人。有相熟的老臣打趣道:“岑相平日最爱繁华富丽,今日怎选了这稍显素净的橘红?”
岑美芹嫣然一笑,声如珠玉:“今日是李公子大喜,本相岂敢夺新妇风采?这橘红寓意旭日东升,正是祝福新人前程似锦,日子红火。”
言罢,便命人抬上贺礼——一株价值连城的红珊瑚,赢得满堂彩。
随着岑美芹的到来,吉时已到,婚宴正式开始。新人行礼拜堂,丝竹声起,佳肴纷陈。
崔元修见宋筠在那桌与骆老等人相谈甚欢,应对得体,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专注于眼前菜肴与人情往来。只是尝了一口面前的葱油鸡,竟觉酸得异常。
他下意识又望过去,恰见一位老臣举杯向宋筠劝酒。骆老在一旁含笑看着,宋筠摆手似要推拒,却被几人围着劝说。
崔元修眉头一拧,放下筷子便要起身。
却见宋筠已端起酒杯,向诸位老臣致意后,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便拱手告辞,步履稳健地朝自己这边走来。
崔元修立刻伸手扶他坐下,仔细看他脸颊已挂上红晕,关切道:“如何?那酒性烈,可是头晕了?”
宋筠眼神略有些迷离,摆摆手:“还好,只一杯,无妨。”
他顿了顿,带着些许困惑地说:“方才骆老问我,对《离骚》中‘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一句如何看。”
崔元修心中猛地一紧:“你是如何答的?”
“我便依王逸《楚辞章句》所言,言此乃屈子喻己博采众善,修身洁行。并引申而言,育才如植树,需久久为功。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他看向崔元修,有些不确定:“骆老听后只是点头,未置可否。元修,可是我理解有误,或未能领会骆老深意?”
崔元修心下明了,这是骆温简在借宋筠之口探询他“滋兰馆”的意图。
此事千头万绪,牵涉甚广,他尚不欲让宋筠过早卷入,便只安抚道:“无妨,骆老或许另有见解,日后我再与你细说。他可还说了别的?”
“其他几位老大人多是问些家常,籍贯、年齿、读过何书、师从何人,我一应答了。问及我如今处境,我便说如今是相府宾客,辅佐相公处理文书。”
宋筠紧张地试探着问:“这样应答可还妥当?”
“甚好,滴水不漏。”崔元修肯定道。
宋筠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面露不解:“只是临走时,骆老单独对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秘书省、集贤院的大门皆是朝南开,而翰林院的门,却是朝北开的。我总觉此言绝非闲谈,可思来想去,不解其意。”
崔元修心中警铃大作。秘书省、集贤院是清贵文翰之地,门朝南开,寓意光明正大。而翰林院深处宫禁,为天子近臣,门朝北开,直面皇权,其中机要,非同小可。
骆老此言,是暗示宋筠有入翰林之资?还是……在提醒他,岑美芹的手已将伸向翰林院,那里并非坦途?
这究竟是前辈的善意点拨,还是某种含蓄的敲打?
崔元修看着宋筠因酒意而更显清亮的眼眸,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只温和一笑,为他夹了一箸菜:“许是骆老见你才华出众,有心提点。此事我记下了,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宴席喧嚣依旧,而繁华之下,一股暗流已在这觥筹交错间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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