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筠被崔元修小心翼翼地抱上马车。
在失去廊柱依靠后,他下意识地寻求安稳,冰凉的手指攥住了崔元修的前襟。只有这样,他才能贴近那温暖的胸膛,才能感受到那令人心安的清香。那温润的吐息扑打在他的额头上,让他不再因恐惧而发抖。
崔元修感受到这份依赖,心中酸涩更甚,将他更稳地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座位上。自己则紧挨着他坐下,对车帘外沉声吩咐:“走!挑最平坦的路,缓行,务必求稳!”
“是,相爷!”车夫领命,抬手一抖缰绳,马车平稳地启动。
车轮辘辘,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偶尔掠过的灯笼微光,在崔元修紧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灵筠,感觉如何?心口还疼吗?”崔元修低头,凑近宋筠耳边,声音轻柔无比,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再激起波澜。
宋筠努力睁开眼,黑暗中只能依稀辨认出崔元修近在咫尺的模糊轮廓。
他虚弱地摇摇头,气息依旧短促,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好……好些了……”
顿了顿,他挣扎着先说出了心中的愧疚:“对不住,元修……我……太扫兴了……今日,本是李公子的大好日子……你……你定然还有……要紧的事,朝廷的……尚书省的……”
崔元修闻言,浑身一震,愣住了。
在刚刚经历生死一线后,他怀中这个人,最先想到的,竟是是否耽误了他的“正事”?
是了,长安的婚丧嫁娶,尤其是披紫着绯之后,就再也不是单纯的喜乐或悲恸了。推杯换盏间是势力的试探,谈笑风生下是利益的交换。
新政启动在即,他原本计划借此机会,再与几位关键人物“偶遇”深谈,进一步摸清岑美芹那边的底线,以及那些尚在观望的中立派是否有争取的可能。
这些,的确是要紧事。
但——
崔元修将怀中清瘦的身体拥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份寒意。他用脸颊轻轻贴着宋筠汗湿的额发,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宋筠的心上:
“傻话。那些事,自有吕瑛才、武邀月他们去周旋。我信他们能办好。办不好,那便是我识人不明,不配居这宰相之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轻,但内含的深意却更重:“热闹是李家的,朝廷是陛下的,江山是天下人的。唯有你,灵筠……”
他再次唤出这个早已刻入心底的名字,确认他的存在,他的归属。
“唯有你,是我崔元修的。现在,此刻,最要紧的事,就是带你回府,让你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其他种种,一律靠后。”
这番话,如同暖流,缓缓注入宋筠冰冷而惶惑的心田。
他不再言语,只是略一用力,将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崔元修坚实温暖的胸膛,听着那里面传来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马车在寂静的夜色中平稳前行,只有车轮声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许久,崔元修感觉怀中之人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才试探着问道:“灵筠,这样凶险的症候……以前,就从未察觉过么?”
宋筠在他怀里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久远回忆的迷茫与苦涩:
“从未察觉?也不尽然。只是我……不知竟如此厉害。我只知幼时便比旁的孩子体弱些,跑跳不得,多走几步路便会喘不上气,唇色发绀。那时……父亲总摸着我的头安慰,说,‘我儿当不了武状元,便去考文进士,一样是光耀门楣’。”
他声音更低了些,竟带上了些许哽咽:
“后来……父亲去得早,家中光景一落千丈。母亲一人辛苦拉扯我……有些街坊泼皮,欺我们孤儿寡母,时常在门前叫骂,甚至……毁我家的篱笆院墙。我……我那时恨极了自己这没用的身子,不能护母亲周全,连……连自家的体面都维护不了……”
崔元修静静地听着,能感受到怀中身躯因回忆起往事而微微颤抖。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在遭受欺辱时,紧握着拳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泼皮狞笑着远去,不由得也是鼻头一酸。
“但母亲……从未怨过我。”宋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坚韧,“她总说,与那些泼皮无赖斗气,纵是赢了,也胜之不武。报复他们最好的法子,不是争一时之长短,而是要比他们读更多的书,懂更多的道理,将来……要比他们……过得好上千百倍。”
听到这里,崔元修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怜爱与敬重。他低下头,将一个无比珍重的吻,轻柔地印在宋筠微凉的额头上。
“伯母……是位了不起的母亲。”他低声说着,充满了疼惜,“灵筠,你听着,无论你过去如何,将来如何,是强是弱,是康健还是……需要调养,我都会陪着你。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许下郑重的承诺,语气坚定如磐石:“明日,我便派人广寻天下名医,为你悉心调理。宫中的御医,民间的圣手,但有一线希望,我必为你寻来。最好的药材,只要世间有,我一定为你取来。”
“我的灵筠,你比那些人有学识,有风骨,有胸襟,你远比他们优秀千倍万倍。”
他捧起宋筠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他们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宋筠回望着他,良久,才轻轻点了下头。
崔元修揽着他,描绘着未来,试图驱散此刻的阴霾:
“等明年开春,天气暖了,你的身子也稳妥些,我便挑个良辰吉日,派人将伯母风风光光接来长安。让她看看,她的儿子,如今过得很好,再无人敢欺。我们……让她也享享清福,真正过上扬眉吐气的日子。”
这番话语,如春风般彻底吹散了宋筠心头的阴云。他喉头哽咽,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崔元修的衣襟。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无声的依赖与信任之中。
马车驶入寂静的巷陌,车厢内,两人相拥的身影在夜色中融为一体。至少此刻,外界的一切风雨,都已暂时被隔绝在外。
而另一边,婚宴厅内,空气仿佛凝滞。
谈笑声渐渐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门口。李承嗣作为主人,强笑着招呼众人:“诸位,些许小事,不必挂怀,还请继续用宴,莫要辜负了这美酒佳肴……”
然而,他话音未落,李昭贤便独自一人回转,脸上那强自镇定的神色下,分明压着未曾散去的惊悸。
满座探寻的目光中,李昭贤稳了稳心神,作从容状:“崔相府上出了些急事,须得崔相亲自定夺。老夫方才礼送崔相,故而离席,还请诸位见谅。”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带着明显夸饰的惋惜:
“唉——真是可惜了。在下新近得了一幅前朝古画,笔墨高古,意境幽远。心中存了诸多疑惑,本想着趁今日良辰,正好向崔相请教一二。谁承想……”
众人皆循声望去,原是中书舍人秋凝露。她以袖掩唇,黛眉微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临近几桌听得清清楚楚。
“崔相竟这般匆忙便走了,看来是与这幅画无缘了。”
她把尾音拉的很长,眼波流转,似是无意地扫过崔元修空置的席位。正是这拉长的尾音,以及明显意味复杂的眼神,更加引人遐想——究竟是何等“紧急事务”,能让宰相连片刻都等不得?
“啪!”
坐在崔元修一席附近的武邀月豁然起身,方才正是他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搁。
“秋舍人此言差矣!赏画鉴古,乃闲情逸致,何时不能请教?崔相离席,自有他的道理。”武邀月扬声说着,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不忿。
“秋舍人若是真心求教,大可择一闲暇时日,备好名帖,正大光明前往相府拜访。何必非要在李学士的婚宴上,借着杯酒之兴提起?这岂不是显得……太不把今日的新郎官和李尚书老大人放在眼里了?李尚书,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刚刚落座,面色尚未完全恢复的李昭贤,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李昭贤嘴角抽动了一下,还未想好如何圆场,坐在岑美芹身后一直沉默的翰林待诏齐安礼便慢悠悠地开口了:
“武御史,稍安勿躁。秋舍人不过是见猎心喜,偶得名作,欲与方家共赏,此乃文人雅癖,何来不敬之说?依在下看,这赏画之道,犹如……”
他声音不高,端着四平八稳的调子,手指不疾不徐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甚至还瞟了一眼刚才还在与崔元修讨论漕运的工部官员:
“……犹如漕运。水流千里,自有其河道章法。一幅画,何处该浓,何处该淡,题跋落在何方,钤印又该压于何处,皆有规矩,有法度。我等见识浅薄,若不请崔相这般真正的丹青国手指点迷津,细细剖析,又如何能窥其堂奥呢?”
他说完便微微侧首,恭敬地望了一眼主位上的岑美芹,似在等待她的首肯。
而岑美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手中金樽酒液满盈,一滴未饮。
她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越过大半厅堂,落在了骆温简那一桌老臣身上——那桌上,珍馐满案,却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眼见气氛愈发紧张,吕瑛才适时地站了起来,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打着哈哈道:
“哎呦,诸位,诸位!一幅画的事儿,怎的还扯上漕运章法了?崔相既已回府处理要务,咱们在这儿说破了天,画也不会自个儿飞过来不是?来来来,都坐下,坐下!这菜凉了可就失了风味了,岂不辜负了李尚书一番美意?”
他边说边走到有些无措的李承嗣身边,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声音刻意提高了些,试图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宴席本身:
“承嗣兄,你这府上的春笋熘鸡片当真是一绝!鲜嫩爽口,火候恰到好处!骆老大人,您说是不是呀?”
他将话题引向了德高望重的骆温简。
骆温简闻言,缓缓捻须,脸上露出惯常的温和笑意。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同样面带慈祥笑容的老同僚们,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人老了,牙口不行喽,胃口也大不如前。什么芹菜啊,竹笋啊,看着水灵,可惜都克化不了啦。”
他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是岁月不饶人的感慨。
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立刻含笑附和:“是啊,还是这碗山药粥好,温润养人,最是妥帖。补血益气,安神助眠,甚好,甚好。”
李昭贤得了这个台阶,连忙顺势而下,接过话头,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骆公说的是,诸位同僚,快请用膳吧。这粥若是凉了,可就黏糊了,口感差矣。今日是犬子大喜之日,承蒙各位赏光,万望尽兴!”
经此一番暗藏机锋的对话,厅堂内紧绷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下来。
丝竹声重新变得清晰,宾客们陆续落座,只是那推杯换盏间的笑语,像是隔了夜的蒜蓉,没了尖刻的辛辣,只剩了沉积的干涩。
岑美芹将目光从骆温简那桌收回,轻轻摩挲着酒杯,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琼浆,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她放下酒杯,几滴酒液洒出,而她浑不在意。秋凝露看着她,只见她望着方才崔元修所坐席位之侧的空荡,幽幽低语:
“看来这‘南山妙笔’,如今有了称心如意的笔山了。”
声音很小,小到只有秋凝露能听到。她也用同样的声音问:“恩师有何打算?”
“曲江诗会?有意思。本相不通诗文,你便替我,去试试那位的成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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