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过后,连着几日都是难得的晴好天气,积雪消融,檐下滴答作响。
相府书房内,炭火暖融,映在几位官员或绯或紫的官袍上,逐渐升温的还有空气中的凝重。
崔元修端坐主位,听着兵部侍郎关于朔方军镇冬衣补给迟滞的禀报,手指轻叩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每敲一下,兵部侍郎都要顿一下,抬头看看相爷的脸色。
吕瑛才与吏部侍郎分坐两侧,时而补充,时而争论。窗外透进的日光,将几人身影拉得斜长,投在满架的书卷之上。
柬生垂手静立在书房门外的廊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要事。直至听得里面脚步声响起,门扉开启,几位大人面色沉肃地鱼贯而出,他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又等了片刻,估摸着相爷缓过神了,他才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躬身进去。
书房内,压抑的气息并没有完全散去。崔元修仍坐在原处,闭目揉着眉心,面有倦色。
“相爷,您喝口茶,润润喉。”柬生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
崔元修睁开眼,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温热茶汤入喉,眉头稍展。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恭敬侍立的柬生身上,语气自然地缓和下来:“今日……流霰苑那边如何?宋先生可还难受?药都按时用了么?” 他问得细致,方才的凌厉尽数敛去。
柬生脸上立刻堆起笑,忙回道:“回相爷,宋先生今日气色好多了!早上还在院里走了两圈,说是透透气。药是小的亲眼盯着煎好、服下的,一点没耽误。先生还说,感觉身上松快了不少,就是……就是整日闷在屋里,有些闲得发慌。”
崔元修闻言,微微颔首,重新靠回椅背。
他放下茶盏,却见柬生并未如往常般退下,而是欲言又止地搓着手,便挑眉问道:“还有事?”
柬生咽了口唾沫,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相爷明鉴……是宋先生……他今日问起小的,说临近年关,想来京中等候春闱的举子们递到府上的行卷定然不少了……他……他想着若能帮相爷分忧,初步筛看一二,也好过终日无所事事,虚耗光阴。”
他说完,小心地觑着崔元修的脸色。
崔元修闻言,目光瞥向书房角落。
那是厚厚一摞诗文集册,堆积如山,尚未批阅,有些连封套都未拆。他这几日被军政要务缠身,只草草翻了几份,入目多是辞藻堆砌、空洞无物的干谒之作,实在提不起兴致细看。
他嘴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语气似嗔非嗔:“这个灵筠……才安稳了几天,身子刚见点起色,就闲不住了?真是……”
他话虽如此,却并未真的动气,沉吟片刻,朝那堆行卷抬了抬下巴:
“罢了,你且去挑几份……嗯,挑那看着清爽些、不那么厚重的,给他送去。记住,再三叮嘱他,只是解闷,万万不可劳神!略看几份便罢,若觉着累了,立刻搁下休息,可不许逞强!”
柬生一听,相爷虽是下令的语气,眼里的笑可是藏不住,不由得也跟着乐开了花,连声应道:“是是是!小的明白!一定把相爷的话带到,绝不让宋先生累着!”
说罢,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堆行卷前,精心挑选了几份看着好读又好看的,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躬身退了出去。
望着柬生轻快离去的背影,崔元修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一份公文,眼睛却悄然弯成了月牙。
……
流霰苑内,暖阳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宋筠身披一件月白软缎外袍,怀里揣着一个小小的紫铜手炉,正临窗而坐,望着院中残雪出神。
见柬生抱着几卷诗文进来,他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相公允了?”宋筠接过那摞行卷,指尖拂过或细腻或粗糙的纸面,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来自四方士子的期盼与野心。
“允了允了!”柬生忙不迭点头,又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学舌,“不过相爷可吩咐了,说是给您解闷的,千万不能劳神!略看几份就好,累了必须歇着!”
宋筠莞尔:“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他将行卷在书案上轻轻理齐,却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抬头问柬生:“这些……相公可曾看过?”
柬生挠挠头:“相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就随手翻过最上头几份,说是……呃,尽是些花里胡哨的浮夸词儿,没什么真东西,就没再看下去了。”
宋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近来……都是些什么样的举子来递行卷?你可有印象?”
柬生歪着头想了想:“来来往往的人挺多,穿着谈吐什么样的都有。不过嘛……瞧着大多都是些年轻面孔,眉眼间带着股急切劲儿。”
宋筠默然,目光重新落回行卷上。
若没有那诗会,没有丝帕,没有蓝田道……想必此刻,他的行卷,也一定在此吧。
他晃了晃头,深吸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份,凝神细读起来。
室内静谧,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柬生安静地守在一边,看着宋先生时而提笔在纸角做下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记号,时而摩挲着纸张边缘,神情专注而沉静。
看过的卷册悄然间被分为三摞,柬生猜测,大抵是分为了优良差三类吧。
时间悄然流逝,眼看日头将近中天,柬生见他已看了不少,忍不住出声提醒:“先生,快午时了,歇会儿吧,该用膳了。”
宋筠恍若未闻,他的目光正被手中一份行卷牢牢吸住。
方才所阅之中,不乏胸怀锦绣者,却少有让人耳目一新者。眼下他手里拿着的这份,是一篇题为《长弓赋》的文章。文之下赫然写着作者的籍贯及姓名:梓州,张骖弋。
“长弓……弓长,乃是一个‘张’字,甚妙。”宋筠嘀咕着,继续往下看。
文章以长弓自述开篇,骈四俪六,自言其乃“南山柘木为干,东海蛟劲为弦。犀角为弭,丝弦紧绷,待风而鸣。”质地精良却深藏武库,慨叹“非无射虎之力,恨乏穿杨之瞳”,字里行间怀才不遇的郁结之气扑面而来。
读至此,宋筠虽然亦有感自伤,却并未高看。与曾经的自己,以及此刻的张骖弋一样的举子大有人在,于文章开篇即大肆鼓吹自己的才华却无人赏识,以期被贵人引荐,并不稀奇。
他接着往下读,却见笔锋一转,“然则天有十日,并出扶桑,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宋筠的眉头微微蹙起,竟是借羿射九日之典,倒是不俗。
下文更是大开大合。“弓乃自坠,铿然作金玉声,引羿皇之顾盼。”张骖弋不直接写后羿如何挽长弓,却写“取诸沧浪,涤乎箭簇。挟清流落浊日,还天地以清明。”
宋筠心下一惊,“沧浪之水”对“浊日”,莫非暗合朝中昏聩之辈?这羿射九日,射的似乎并非只是一轮太阳。
他接着往下读:“其二暴日,烈焰灼灼,荼毒生灵。乃斫玄冰为镞,凝霜雪为锋,挟至寒以克酷烈,慰苍生于焦土……”
“暴阳”“烈焰”“荼毒生灵”——宋筠将行卷放在案上,这莫非直指那些严刑峻法、盘剥百姓的酷吏与苛政?以玄冰霜雪为箭,是指要以仁政稳民心,安社稷?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宋筠重新拿起行卷,继续往下读。
赋文洋洋洒洒,将“九日”之害与“射日”之法一一道来,每一箭都隐喻着一种积弊与解决之道,涉及吏治、财政、军事、民生等诸多方面。其洞察之深刻,比喻之精当,令宋筠击节赞叹之余,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直至最后,“……引雕弓如满月,发重箭似流星,九日逐次而落,万民得以复苏。”收束铿锵,义近旨远。
宋筠心中已是豁然开朗,不禁轻轻拍案,低叹出声:“妙哉!若失此人,恐非社稷之福。”
柬生被这突然的喝彩吓了一跳,忙问:“先生,可是看到绝妙好辞了?”
宋筠不答,目光盯着“张骖弋”三字,心中已是波涛汹涌。这哪里是寻常咏物赋?这分明是一篇指陈时弊、直抒胸臆的雄文!
此人既然以“长弓”自比,那么那位能射落“九日”的“羿”,其喻指再明显不过——正是当朝有志革除积弊的宰相崔元修!
至于那为祸人间、亟待射落的“九日”,无疑影射当下朝政中那些盘根错节、令民生凋敝的沉疴顽疾!
此子不仅文采斐然,兼有韬略见识,更难得的是这份胆气!以如此隐晦又如此尖锐的方式上书宰相,既展示了才学,也表明了立场与抱负,绝非阿谀奉承之辈可比。
他反复品咂着文中佳句,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得遇知音的光彩。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放下这份让他爱不释手的《长弓赋》,抬眼看向柬生,难抑兴奋地问:“相公今日……可得空?已近午时,不如……请相公过来一同用膳?”
柬生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讪讪道:“先生,真是不巧……相爷已约好了要去御史中丞大人家中议事,出门前还特意嘱咐,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他必定尽早回来陪您。”
宋筠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掠过一丝失落。他小心地将那份《长弓赋》与其他行卷区分开,单独压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又仔细捋了捋边角,确保崔元修回来第一眼便能看见。
“罢了,国事要紧。”宋筠叹口气,终究是释然了。他对柬生摆摆手,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目光仍胶着在那份行卷上。
“待相公回来,务必第一时间禀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关乎……为国选材。”
“是,小的记下了。”柬生连忙应下。
宋筠再无心思看其他行卷,他起身踱到窗边,望着院中晴光,心中却反复咀嚼着赋中词句。
“九日……不知在此子眼中,究竟是哪九大弊政?元修见之,又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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