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修站在原地,望着宋筠消失在坊门外的背影,脸上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久久未动。
“相爷,刚下了雨,外头风硬,您千金之体,仔细着了凉,还是回屋歇着吧?”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新来的小厮柬生,年轻机灵,带着初入高门急于表现的躁动。
崔元修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柬生年轻却略显浮躁的脸上。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方才那位宋先生的模样,你可记住了?”
柬生眼睛一亮,立刻躬身道:“回相爷,小的记住了!那位先生虽穿得素净,但气度清雅,一看便是个妙人!”
他小心地觑着主子的脸色,极尽所能地夸赞着宋筠。这位寒门举子,似乎很得相爷青眼。
崔元修表面依旧平静,心中却觉这厮果然伶俐,甚至有些过于钻营了。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既如此,你日后若得了空,可多往宣平坊附近走走。若是瞧见这位宋先生似乎有什么需要托人送往相府的东西……你便说顺路,替他捎带一程。可记住了?”
柬生一听,眼珠一转,立刻品出了个中深意。这可是巴结相爷的绝好机会!
他当即拍着胸脯保证:“相爷放心!小的记下了!必定办得妥妥帖帖,绝不误事!”
“机灵些,莫要显得刻意。”崔元修最后叮嘱了一句,便转身入了府门。
从那日起,宣平坊那略显破败的街巷里,便多了一个闲逛的身影。
柬生每日做完相府的活计,便雷打不动地溜达到此,目光看似四下乱瞟,实则牢牢锁定那扇门前有棵老杨树的小院。
这日晌午,日头正高,柬生照例在坊内徘徊,腹中有些饥饿,便叫住一个挎篮叫卖胡饼的小贩。
正为两文钱争讲不休时,他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宋筠从那小院里出来了,手里似乎拿着几页纸,正站在门口,面露犹豫之色。
柬生心中狂喜:来了!他二话不说,将一串铜钱胡乱塞进小贩手里,连刚拿到手的胡饼都顾不上,拔腿就朝宋筠奔去。
“这位可是宋先生?您这是……要往何处送东西?可有需要小的效劳之处?”柬生几步就蹿到宋筠面前,脸上堆起殷勤又不失分寸的笑容。
宋筠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谨慎地后退半步,点了点头:“正是。有些东西要送至崇仁坊崔相府上。”
“哎呀!这可真是巧了!”柬生一拍巴掌,笑容更盛,“小的正是从修政坊骆府出来,奉我家老爷之命,正要去崔相府上回话呢!顺路,绝对顺路!先生若信得过,交给小的捎去便是,也省得先生您再跑这一趟。”
骆府?宋筠心下略微放松了些。他仔细看了看柬生,虽觉此人有些过于机灵热切,但确实不像歹人,且言语间对骆府和崔府都很熟悉。
想到骆老对自己的善意,再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往返宣平坊与崇仁坊的路程……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手中的诗稿递了过去,郑重叮嘱:“那……便有劳小哥了。此物要紧,务必亲手交到崔相手上,万不可遗失。”
“先生放心!包在小的身上!”柬生连连答应,小心翼翼接过诗稿,如捧着珍宝般,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
相府书房内,炭火正暖,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柬生屏着呼吸,将宋筠托付的诗稿恭敬地呈给崔元修。崔元修正批阅着一份公文,闻言搁下笔,接过那叠犹带寒气的纸张,动作极轻。
他缓缓展开诗稿。字迹清峻依旧,两首构思精心的七绝映入眼帘。初看是咏那日的秋雨:
其一:
檐溜空阶碎玉鸣,西窗烛影对寒更。
天公善解知人意,故遣星河作雨声。
其二:
云墨翻沉锁帝京,疏帘难隔冷烟生。
陶然阁外千丝落,疑是鲛人泪织成。
崔元修的目光在“陶然阁”“鲛人泪”上停留片刻,眼底笑意渐深。他继续看下去,只见宋筠在诗后用小字细细做了注解:
“昔读《博物志》,言南海有鲛人,泣泪成珠。阁中聆相公论天下农桑,心有所感,岂非珠玉之言?夜雨如织,恍若鲛泪,非伤怀,实感念知遇之深也。”
崔元修指尖拂过诗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透过纸背,他仿佛看到宋筠在昏黄灯下,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蹙眉凝思,字斟句酌写下这些注解时的模样。
柬生一直紧张地偷瞄着主子的表情,见崔相不仅看了,还笑了,心中大石落地,知道这差事办得极妥,腰板挺得更直,只等夸赞。
“他交给你时,可曾说了什么?”崔元修目光未离诗稿,轻声问道。
柬生忙回话:“回相爷,宋先生起初有些疑虑,盘问了小的几句。小的只说是骆府家的小厮,顺道去相府办事。他见小的说得在理,便托付了,再三叮嘱要亲手交给您,还说……‘极为要紧’。”
崔元修点点头,片刻后道:“去账房支五十钱,算作赏你跑腿辛苦。以后就跟在崔裕身边,多学着些本事吧。”
五十钱!还让他跟着大管家崔裕!柬生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泼天的富贵就这样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相爷恩典!谢相爷恩典!小的定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自此,柬生传递诗稿更是卖力。
为避免宋筠起疑或尴尬,柬生总是负责将诗稿送入相府,而崔元修的回赠——或是一幅根据宋筠诗中意象绘就的疏林远岫,或是一帧意境相合的寒梅野鹤,则由府中其他面生的小厮悄然送至宋筠的小院门前。
宋筠每次收到画作,都视若珍宝。他将这份欣喜与感悟融入新诗之中。
有时怕自己写得过于含蓄,对方未能领会其中巧思,还会在诗后附上寥寥数语的自注,譬如“拙诗‘忘机’二字,乃念故园门前鸥鹭,又兼见陶然阁。相公雅量,令筠思之此‘鸥鹭忘机’之典,暂得逍遥”云云。
一来二去,诗画互答便持续了月余。其间,宋筠也曾按捺不住,向柬生小心打听:“小哥常在骆府走动,可知骆老近日……对秘书省人事可有甚么安排?”
柬生如今得了崔裕的提点,更是谨小慎微,连忙摆手,一脸惶恐:
“宋先生您折煞小的了!小的就是个跑腿的下人,府内老爷们的事,小的哪里能知晓?更不敢胡乱打听的!”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宋筠见状,也知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心中那份关于前程的焦虑,却并未因这风雅的诗画往来而减轻分毫。
时光流转,转眼已是初冬。
立冬这日,相府书房内暖意融融。崔元修处理完一叠公文,搁下笔,目光落在手边的诗稿上,心中忽地一动。
如此诗画互赠,虽风雅,却终究隔了一层。
何不……更近一步?
他亲自取来一张上好的砑花素笺,并非宫中盛行的那番繁复吉祥纹样,而是极简的远山轮廓,只需寥寥数笔,在笺角细细勾勒出几笔寒枝,便是一幅现成的诗笺。
他拿起诗笺,吹干墨迹,越看越欢喜,便唤来老管家崔裕。
“裕伯,劳烦您跑一趟宣平坊,将这个交给宋先生。就说……”崔元修将诗笺递过去,斟酌了一下词句,“立冬新制一笺,觉其意境甚善,惜无佳句相配,请宋先生不吝才情,赐墨题诗其上。”
崔裕双手接过那精致非凡的诗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躬身领命退下。这位在崔府侍奉了四十余年的老管家站在原地,两道淡眉拧在一起,脸上显出少有的凝重和欲言又止。
崔元修低下头继续处理公务,等了几息不见动静,抬起头,眉峰微蹙:“裕伯?”
崔裕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相爷……老奴僭越了。”他一撩衣袍跪下,态度谦卑,言词间却带着长辈的忧虑。
“您能有个谈诗论画的知心人儿,老奴打心眼里替您高兴。只是……”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少爷,如今的当朝宰相。
“如今您位极人臣,执掌中枢,国事繁巨,千头万绪。如今却与一位白衣士子诗画往来,旬月不绝……是否……稍嫌过密了些?恐引人注目,惹人非议啊。”
崔元修愣了片刻,似乎没料到老管家会说出这番话。他脸上掠过一种复杂神色,似是无奈,又似是对这份过度关切的不以为然。
“崔裕,我自有分寸。不过是诗文往来,能误得了什么大事?你快去快回便是。”他声音平静,不愿再多做纠缠,只是催促老管家快些动身。
见崔裕仍跪着不动,崔元修语气转冷,近乎赌气地反问:“怎么?裕伯是觉得此等小事不该劳烦大驾?那我亲自去送也可。”
崔裕看着自家相爷那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固执的孩子气,深知再劝无用,只得长叹一声:“老奴岂敢,这便去。”
他拿着那枚沉甸甸的诗笺,出了相府,一路往宣平坊行去。
刚到宋筠所居小院附近,却见院门口立着两人。一个身材肥胖、穿绸裹缎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宋筠指指点点,语气颇凶。崔裕停下脚步,隐在一旁静观。
“……宋郎君!不是我不讲情面,这都拖了多久了?当初看你是个读书人,才把房子赁给你!说好的季付,这都入冬了,上季的尾钱还没结清,这季的租金更是影儿都没见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我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胖男人唾沫横飞。
宋筠站在门前,面色苍白,身形在宽大的旧袍里更显清瘦。他拱手,语气带着恳求:“王老板……实在对不住。近日……近日手头确实有些不便。您再宽限几日,只几日就好。待……待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待我筹措一番,必定如数奉上。”
“筹措?您拿什么筹措?”王老板嗤笑一声,肥厚的下巴抖动着, “上次你也这么说!我告诉你,这长安城的房子,多的是人抢着租!要不是念着你是个读书人,我早就轰你走了!少废话!今天要么给钱,要么……”
他抬手用力拍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卷铺盖,立刻,马上,给我滚蛋!这房子,我明儿就另赁他人!”
宋筠被那拍门声震得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巷子里已有几户人家悄悄开了条门缝探头探脑。那一道道目光,如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他的自尊上。
“……五……五日。”宋筠的声音抖得如院外枯枝上的残叶,吹散在凛冽的风中,“王老板,再给我五日。五日之内,若还交不出租金,我……我自行搬走,绝无二话!”
他抬起头,直视着胖男人,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老板被他眼中那股狠劲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又哼了一声:“哼!五日?这可是你说的!白纸黑字立字据!五日后交不出钱,立马给我滚!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告到京兆府去,让你这读书人的脸面也一起扫地!”
宋筠闭了闭眼,疲惫至极,哑声道:“好……立字据。”
王老板得了准话,又恶狠狠地撂下几句威胁,才骂骂咧咧地扭着肥胖的身躯走了。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巷子里恢复了死寂。
崔裕心中暗叹,这才缓步上前,轻声道:“宋先生。”
宋筠猛地回神,看到是崔裕,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敛衽行礼:“崔管家?您……您怎么来了?”他目光落在崔裕手中那卷精美的纸笺上,似乎明白了什么。
“相爷命老奴给您送这个来。”崔裕将诗笺递过,“立冬了,相爷亲手制了此笺,想请您题句诗上去。”
宋筠小心翼翼地接过,触手是极佳的宣纸质感,其上山水墨痕淋漓,意境高远,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他喉头微动,低声道:“有劳崔管家了。请您回禀相公,此笺珍贵,相公厚爱,筠……心感念。”
崔裕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关切地问:“宋先生,您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近日长安时气不佳,需得多保重。”
宋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多谢管家关心,无甚大碍。只是……只是天冷了,人便有些懒散,贪恋屋内暖和气,少见日光,故而面色差些,养养便好了。”
崔裕心中酸涩更甚。这年轻人,连窘迫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可也无奈,他只能点点头:“那就好。老奴这便回去复命了。”说着便要转身。
“崔管家!”宋筠却忽然叫住了他,声音很轻。
崔裕停步,回身:“宋先生还有何吩咐?”
宋筠上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崔裕,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异常明亮。
“您……方才是不是早就来了?”
崔裕心中猛地一凛,他没想到宋筠观察力如此敏锐,竟能察觉到自己在暗处。
不等崔裕回答,宋筠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语气更加笃定:
“还有先前那位……自称是骆府家小厮,名叫柬生的,经常来替我‘顺道’捎带诗稿去相府的那位小哥,他……其实也是相府的人,对么?”
崔裕沉默片刻,知道终是瞒不住了,故而缓缓点了点头。他心中暗惊,这位宋先生,虽处境困窘,心思却极其敏锐清明。
宋筠见他承认,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那苦涩更深了几分。
他再次对着崔裕,郑重地长揖一礼:“崔管家,宋筠……再次拜谢相公知遇之恩!也……多谢您与那位柬生小哥,这段时日来的费心传递。只是……今日之事,筠恳求管家,万勿告知相公。若……若您还肯顾念筠这几分无用的颜面……”
崔裕看着眼前这清瘦而倔强的身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怜悯。他连忙伸手虚扶:“宋先生放心,今日之事,老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望了望宋筠单薄的身量,以及他背后简陋的小院,叹了口气:“天寒地冻,先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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