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驿外,古道西风。
宋筠裹紧了单薄的旧袍,骑在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驴背上,随着牲口迟缓的步子,慢腾腾地向南而去。
他目光空茫地望着周遭萧索的冬景,心比这天地更寒几分。
离了长安,前路茫茫,襄阳故里,可还回得去?回去了,又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见灯下盼儿的母亲?
正心灰意冷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以及一声穿透寒风的呼唤,那声音满是焦灼:
“宋先生!留步!”
宋筠心头猛地一颤,几乎以为是错觉。他不做声,直到那声呼唤再次响起,这才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只见一匹神骏的紫骝马扬蹄而至,马上一人,身穿紫色朝服,头戴三梁进贤冠,风尘仆仆,不是崔元修又是何人?
这身打扮,分明是刚下朝会,连官服都未曾换下便追了出来。
一股暖意自心底升腾而起,但随即被更强烈的窘迫压下。宋筠迅速转回头,手一拉缰绳,驱赶着毛驴就想往路旁更狭窄的岔道里钻。
他现在心乱如麻,不知如何面对,也不想面对,只想逃离。
“宋筠!”
崔元修见他竟要躲,声音又急又痛,一夹马腹,骏马快如闪电,顷刻间便超到前方,稳稳地拦住了毛驴的去路。
高大的骏马与瘦小的毛驴对峙,尴尬、心酸、滑稽,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崔元修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毛驴前,仰头看着驴背上那人苍白憔悴的侧脸,不乏怒意地问:
“先生意欲何往?你病体未愈,孑然一身便要离京,是打算冻毙在这荒野之上,成全你孤高的美名么?!”
宋筠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并无下驴的意思,偏过头冷硬地回应:“天涯海角,何处不可容身?此身是去是留,是生是死,与相爷何干?”
他提高了些声调,似乎是为了说服谁:“宋筠自知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不应再心存妄念,滞留长安惹人厌弃,玷污了这风水宝地。”
“不堪大用?惹人厌弃?谁许你这般妄自菲薄的?!”
崔元修被他这话激得心头火起,夹杂着痛楚与酸涩。他上前一步,径直伸出手抓住了宋筠握着缰绳的手腕。
宋筠惊得低呼一声,双颊迅速染上薄红,用力想把手抽回:“放手!崔相,还请自重!”
崔元修非但不放,反而抓得更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先生何必如此轻贱自己?你的才学,元修深知!你乃栋梁之材,璞玉未琢,岂能因一时困顿便灰心离去?随我回去,一切从长计议,我必……”
“从长计议?”宋筠嗤笑一声打断他,笑得悲凉,“呵……计议什么?继续做陪相爷吟风弄月、点缀风雅的弄臣么?宋筠读书不多,却也还知道‘风骨’二字如何写!恕难从命!”
崔元修浑身一震,他万万没料到,宋筠竟将他们的关系看得如此不堪。一时气急,他手上力道竟加重了几分。
宋筠病中虚弱,被他拉扯得身形一晃,从驴背上跌落下来,不由得惊呼一声,在空荡荡的官道上显得尤为刺耳。
崔元修意识到自己失手,赶紧转拽为扶。可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宋筠便本能地向后躲闪。
拉扯间,只听“啪”的一声,宋筠背着的那个旧布包袱掉在地上,系带松开,里面的物件散落一地。
几卷书,一件旧夏衫,灰暗的色调几乎与路面融为一体。然而在这灰败的光景里,猛地炸开一抹亮色——那幅本来卷好的《竹枝词》图骤然松开,清雅娟丽的画面一泻而出。
崔元修的目光被那画轴吸住。他盯着那画,又抬眼看向脸色煞白的宋筠,一种被辜负、被抛弃的情绪窜至心头,让他不由得怒极反笑:
“好,好得很!你既要你的风骨,为何还独独留着我的画?”
说着,他猛地松开宋筠的手,弯腰一把捡起画轴,抬手作势要撕。
“既然先生要与我恩断义绝,此物无益,不如撕了,一了百了!”
“住手!”
宋筠稳住身形,见状即刻飞扑过去抢画,固执地去掰崔元修的手指,带着哭腔道:“你既赠给了我,便是我的!要撕,也得是我来撕,还轮不到你!”
这画不止是他与崔元修交往之始的见证,更代表他那日凭借真才实学,得到了骆老的公开赞赏。这是他寒窗数十载,在长安得到的唯一肯定!
“你的?是,我既然能给你,自然也能收回来!你既觉得本相轻薄于你,那本相便将此物毁了,免得惹先生不快!”崔元修正在气头上,手紧紧抓着画轴,寸步不让。
宋筠气力不济,眼看画轴就要被夺去。
绝望之下,宋筠气得浑身发抖,连指向崔元修的手指都在清颤,口不择言地喊道:“你撕!你若有胆,就把你那书房里,我写与你的那些诗找来,当着我的面,一并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崔元修被他这决绝的姿态惊得愣住。而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宋筠竟又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物,狠狠朝他掷来——
“还有这腌臜东西!也一并烧了,省得碍眼!”
白色物什轻飘飘地落在崔元修脚边。他低头看去,浑身剧震——那是他的帕子!那是他前几日精心挑选了最柔软的吴绢,亲自在上面画了相依的兰草,题上那人的名讳,又用明矾水反复固色的帕子!
他本打算等忙过这几日,不再有琐事牵绊,便正式下帖邀宋筠过府,亲手赠帕,以此明志。只因太过珍重,他连放在家中都觉不安,一直贴身携带,连上朝都不曾离身!
“怎……怎会在此?我明明……明明整日都带在身上啊……”
难道是那日探病,见宋筠额上沁汗,他情急之下掏出帕子……之后心神恍惚,竟遗落在了那里?
宋筠见他神色巨变,不似作伪。再听他言语,心中一乱。难道……难道这帕子并非他故意留下折辱自己?
崔元修缓缓蹲下,手指颤抖着拾起那方丝帕,随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宋筠,眼神复杂无比。有痛心,有懊悔,有了然,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宋筠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背抵住了毛驴,退无可退。刚才的勇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恐惧和后怕。
眼前这人固然可恶,可他毕竟是当朝宰相,自己竟如此无礼,口出狂言……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掌掴并未落下。崔元修竟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放开我!”士人的矜持让宋筠挣扎了几下,却被搂得更紧。
“是我的错……”
崔元修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充满歉意,“这帕子,本是想等忙过这阵,正式邀你过府,亲手赠予你的信物。我以为……我以为骆老早已将你安置妥当,让你在长安站稳了脚跟……是我疏忽,竟未曾亲自过问你的境遇,让你受此委屈。元修……向先生赔罪。”
宋筠听着他诚恳的道歉和解释,手上推拒的力道渐渐小了,最终化为紧紧揪住他胸前衣襟,上好的紫袍被揪得皱成一团。
多日来的委屈、恐惧、绝望齐齐涌上,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而出,迅速洇开一片深色印记。
崔元修感受到怀中人的情绪变化,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语气放得更缓,甚至还带上了恳求:
“长安赏画者众,可能懂我画中意者,唯先生一人耳。你若走了,这长安于元修而言,不过是一座华美的空城。”
他低下头,几乎贴着宋筠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许下承诺:
“只要先生肯留下,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随你挑选。若觉俗务缠身,骆老的秘书省,我去分说;集贤院那边的岑学士,我也能递上话。只求先生……莫要弃我离去。”
此一刻,冰消雪融。
宋筠紧绷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吟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崔元修闻言,心中大石落地。他的宋先生,自比冯谖,不愿只做清客,而是要真真正正得到重用。
那他须得拿出孟尝君的胸襟和气魄,才能不叫先生再度出走。
“先生放心,从今往后,必叫先生食有鱼,出有车,立有家!”
说罢,他解下自己珍贵的貂裘,不由分说披在宋筠身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在宋筠的低呼声中,俯身将他打横抱起。
“相爷!这……这成何体统!”宋筠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想要下地。他没想到这看似文雅的宰相,臂力竟如此惊人。
“病体未愈,岂堪跋涉?”崔元修收紧了双臂,制止他这失而复得的先生徒劳地挣扎,抱着他走向骏马。
“听话。”
此话一出,宋筠身子一僵,恍惚间忘了挣扎。
崔元修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他先翻身上马,然后俯身,强有力的手臂一揽,便将宋筠也带上了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骏马高大,宋筠不得不紧紧靠着他。
“抱紧我,当心颠簸。”崔元修低声嘱咐,一抖缰绳,马儿便小跑起来。
宋筠只觉双耳如火烧,双手悬在半空,犹豫不决。不抱,只怕真要摔下去;抱了……两人身躯紧贴,未免太过羞人。
正纠结间,马儿一个轻快的起步,颠簸使得宋筠惊呼一声,身体向后一仰,赶紧伸手紧紧环住了崔元修劲瘦的腰身。
崔元修感受到腰间收紧的手臂,低笑一声,一抖缰绳,控着马速,让紫骝马驮着两人,缓缓向着长安城行去。
而另一边,相府门前,早已乱作一团。
崔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廊下踱来踱去。他听闻相爷下了朝连官服都未换,便风驰电掣般直奔宣平坊。后来还是吕学士来报,说看见相爷单骑出城往南去了!
这还了得?一位当朝宰相,身着朝服擅自策马离京,若被御史台知晓,或是路上稍有闪失……崔裕不敢再想下去,一连派了好几拨家丁护卫顺着官道去寻。
正当他焦灼万分,准备亲自出马时,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崔裕猛地抬头,只见相爷那匹紫骝马缓缓而来,而马上……竟是两人共乘!
相爷在前,身后那人紧紧搂住其腰身。而那人身上裹着的,正是相爷今日上朝时穿的貂裘!
待马匹走近,崔裕看清了相爷身后那人清俊的侧脸,原是宋先生!
崔元修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宋筠扶了下来。宋筠脚踩实地,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窘迫。
看到崔裕和门口一众仆役时,宋筠还是颇感局促,尤其是当他察觉到那些带着好奇和惊讶的目光后,更是觉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将身上的貂裘褪下。
“相爷,您可算回来了!”崔裕率先迎上前,见相爷无事,这才如释重负,却也无比后怕。
崔元修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宋筠,按住他要褪貂裘的手,吩咐道:“裕伯,无事。你去将陶然阁旁边那个‘流霰苑’立刻收拾出来,一应物什都用上等货,以后便给宋先生住。”
崔裕是何等精明之人,一看这情形,再听这安排,心中顿时了然。那流霰苑环境清幽,与相爷常驻的陶然阁有回廊相连,却又自成一格,既显尊重,又……方便往来。
崔裕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不再多言,只恭敬应道:“老奴明白,这便去安排。”说罢,便转身匆匆去调度人手。
宋筠本就被众人看得有些不自在,见此连忙说:“有劳崔管家,筠……想先去看看住处。”
他刚想跟着崔裕过去,却被崔元修一把拉住了手腕。
“住处自有下人打理,何须你亲自操心。”崔元修挑眉,从怀中取出那方素白丝帕塞回宋筠手中,眼底带着几分戏谑,却不失温柔。
“这下……还扔吗?若还要扔,本相现在就可替你丢进灶膛。”
宋筠看着掌心那方承载了太多纠葛的丝帕,脸色比刚才更红,又羞又恼地嗔怪道:“你……堂堂一国宰辅,不去思虑军国大事,竟纠结于这等……这等儿女情长的细枝末节!”手上却也把帕子接过来了。
崔元修见他虽然羞窘,却也没再推开自己,心情大好,不禁朗声大笑,顺势牵起他的手便往府内走:
“国之大事,自有朝会商议。此刻,元修只想与先生论诗。我那书房里,正好有几处诗文疑窦,百思不得其解,非要请教先生不可。”
说罢,也不容宋筠再推辞,便引着他穿过庭院,径直向书房走去。
这番论诗,从午后论到了华灯初上。书房内烛火通明,时而传出低语探讨,时而响起清朗笑声,将门外秋夜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夜深时分,崔元修亲自把宋筠送回到已经收拾妥当的流霰苑,仍是意犹未尽。
“宋先生早些歇息,明日再与先生论诗。”
宋筠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而这下次论诗,却是近半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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