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六甲海峡小岛背阴处,破烂的废弃小码头,一根被风吹雨淋腐蚀到面目全非的木桩杵斜斜插在浅海岸,用粗麻绳拴着一只小型单帆船。
三人从集市的混战中脱身,在预定的撤退地点,一片背阴密林中汇合。背对背撞见,沙岚在转身看见达尼兹的瞬间下意识就捂住了他的嘴,以防他本能地发出声音。
“赛尼奥尔一定会判断我们在小岛上没有落脚地着急撤离,在第一时间埋伏所有码头。”他铅灰色的眼眸扫过远处看似平静的浅滩,声音压得极低,“他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距离浅滩更近的森林边界,果然有一两处灌木颜色异常深浅。风吹草动下,隐约能看见暴露出的衣角帽檐。
同时伸手拦住两人示意缓缓后退,警惕审视四周,“刚才我们在集市遇到的只是塞尼奥尔的一小部分人马,塞尼奥尔出现,说明这里至少有一艘主舰和一只中型快船。”
格尔曼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目光却锐利地落在沙岚伸出的手上——手背静脉曲张的痕迹还未完全消退,像无数扭曲的活物在皮下游走钻动,与他苍白到近乎灰败的脸色形成诡异对比。
“那怎么办?”达尼兹有些着急发问。
敏锐察觉到窥探的视线,沙岚迅速抽手插在两侧衣袋里,若无其事转身别过脸,“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暂时避避风头,跟我来。”
“你在这不会也有熟人吧?你不也是第一次来吗?”达尼兹读不懂微妙的空气氛围,挑起一边眉毛疑惑发问。但脚上仍旧老老实跟紧沙岚步伐。
沙岚翻了个白眼,抱臂无语:“你以为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我都认识吗?只是登岛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山头背阴应该有山洞……”他说着忽然没了下文,猛地停步,眉头紧缩着一把伸手拦住两人,手臂鞭子般毫不留情甩在前进势头较猛的达尼兹身上,毫无防备的痛击让他差点又嚎叫出声。
但吃一见长一智,第一个音节溜出嘴巴就被他自觉用手掌交叠着死死封锁。同时他那深蓝明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沙岚,闷声支吾:“你干什么?!”
“灵界,有生物靠近。”沙岚铅灰的眼眸在沉沉树影下闪烁出鹰隼般锐利敏捷的恐怖直觉。
几乎是同时,一道半透明的、萦绕着灵界气息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间,它触手般的肢体卷着一封带有黄金梦想号鸢尾花火漆的信件,径直递到达尼兹面前。
“这是船长的信使!”达尼兹又惊又喜,但还是小心地拆开信封,一力求保持外观的完整,仿佛这是用金子制作的无比宝贵的东西。
格尔曼与沙岚不约而同相视一眼,又默契的没开口收回目光。
达尼兹目光顺着首行冲下去,难掩激动,随即压低声音:“是奥尔弗斯!他的快艇就在这附近的小岛执行任务,船长收到我早上的信,了解我们这的情况后船长说他们可以来接应我们!”
……
半小时后,借着“血之上将”舰队搜索重心转向搜寻内陆的时间差,三人成功从偏僻侧岸登上黄金梦想号二副“歌唱家”奥尔弗斯的快艇。
这是一艘速度舰长的小型船只,全力追求速度的代价是两侧仅能装备轻型火炮,无法抵挡任何一艘“血之上将”舰队的船。只要遇见,必败无疑。
但好在一股无比及时的离岸东风将船帆吹得鼓荡,好似一只无形的大手全力一推,把快艇迅速送离危险的海峡近海。
夜色如浓郁墨汁滴落水面,逸散渲染开。视野范围内一片平静,晚霞沉落,从始至终唯一徘徊耳畔的只有那海水蓄力暗流涌动的、厚重翻覆的低沉音色。这也意味着他们彻底摆脱了“血之上将”舰队的直接威胁。
确认没有追兵咬屁股后,甲板上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水手们聚在船尾,点燃了便携式的碳炉,准备晚餐,烤肉的与酒精的气息开始弥漫。
直到此时,在无人注意的船舷边,格尔曼才转向一直略显沉默的沙岚。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一个更贴近心脏的位置取出了一样东西。然后,他才将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伸到对方面前,缓缓摊开掌心。在那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样式古朴的破布旧布偶,边缘还沾着一点暗沉的褐色血迹。
沙岚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那只布偶,又抬眼看向格尔曼那张冷硬的没有一丝情绪外露的脸,铅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了然,更有一种被看穿意图后无处遁形的触动。那是一种复杂到极点的、糅合了震惊、怀念与痛楚的神情。他扯了扯嘴角,想要开口却哑然。
“……谢谢。”最终,他只能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
格尔曼没有回应这份感谢,只是将布偶放入他手中,随即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漆黑的海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你还记得?”沙岚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想控制的、难以置信的震颤。
他没想到,他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关于这件遗物的描述……
在那样混乱危急的时刻,明明犹豫一秒都有可能被塞尼奥尔当场击杀……
“嗯。睡得浅。”他的声音依旧冷淡,望着海面,仿佛在回答风,“听你说,它像一只没人会要的破布娃娃。”
他没想到,他连这句无意识的梦呓呢喃都记得……
长久的静默,只有大海在听。
就在克莱恩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沙岚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像海上的夜雾: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就像在扮演一个个被设定好的角色……格尔曼,克莱恩,周明瑞……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克莱恩心头微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道:“这很重要吗?”
沙岚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也许不重要。也许……当我们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时候,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言语外,他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默默观察着这张陌生侧脸,铅灰色瞳孔中倒映的却是一张黑发褐瞳,无关普通,带有明显书卷气的面容。
那目光,就像绯红色的月光轻纱,笼在脸颊的细小短绒毛上,很轻,很痒。
似乎察觉什么,克莱恩下意识扭头转向那个地方,却什么都没抓到,像一条狡猾的鱼一闪扭脱视线织成的捕网。
同样的,目光状似不经意拂过沙岚搭在船舷栏杆上的手臂,手背已经看不出一点异变的痕迹。
但他却仍旧敏锐地将手背往袖子里藏了些,指节掖住衬衫花边袖口。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和态度开口,去询问这本就与他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哪怕带着他不愿承认的刻意关心。
“你,手背。怎么回事?”
“啊这个,你看错了,只是小……”
“别想打岔糊弄过去。”
沙岚垂首,看着自己恢复如常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虚无缥缈,被海风吹散。
“一点小小的‘代价’罢了。”他抬眼看向克莱恩,铅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动用超出界限的力量,就得支付相应的‘费用’。很公平,不是吗?”
他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至于支付给谁……也许是命运本身吧。”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克莱恩,望向了某种更宏大也更恐怖的东西。
“序列越高,支付的‘费用’就越是昂贵。一开始是灵性,后来是情绪,再后来……是记忆,是‘自我’。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与体内非人的那部分本能对抗,防止自己被它吞噬,变成……另一种东西。”
“关于神性……”他的话语突兀地中断,像是只在潮汐涨落的一瞬间短暂开口的坚硬牡蛎,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算了。”
海风卷动调皮的墨色发丝,吹拂间,将苍白的脸色遮挡,看不清真正情绪。只知道眼眸是漠然半敛的,甚至让克莱恩产生了一瞬间恍惚的陌生。
他们倚在栏杆上,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谁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吹着海风。静谧的夜色仿佛化作了这阵风,在两人之间温柔地流淌。
另一边,二副奥尔弗斯从舱房走出,登上甲板一把揽住正在降帆的达尼兹的臂膀,大力拍了两下:“老伙计好久不见!”
小艇船员都是“黄金梦想号”的老家伙,见到达尼兹也都默契的用各自的方式热情打招呼。
快艇甲板空间不大,确认安全后,大家都聚在一起,达尼兹一眼望去,简直感动的蓝眸都微微湿润。
一把辛酸泪,谁知道这次休假他会碰上格尔曼和巴博萨这两个疯家伙!终于……终于要回黄金梦想号了……
但紧接着,二副奥尔弗斯开口打断了达尼兹的复杂回味,他看了眼身边达尼兹,又将视线落在远处靠舷站着的两人身上:“这两位……想必就是船长邀请的客人?”
“客人?什么客人?”达尼兹一脸懵来回看,看见熟悉的戏谑笑脸与一张面无表情的冷酷面容后瞬间蔫了,额角不断冒着黑线。
“还不招待我们尊敬的客人!?”
……
海风轻拂,篝焰摇晃,船员们聚在甲板喝酒烤肉,喧闹声隐隐传来。格尔曼、沙岚和达尼兹几人围坐在桅杆下的木桶和箱子旁,气氛融洽放松。
达尼兹因为解决了老对手“烈焰”情绪高涨,不断地吹嘘,他一脚蹬在木桶上,举杯激情满满地演讲:“要说当时啊,那个什么‘烈焰’,来头这么大,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惹来一阵熟悉他的船员接连哄笑,调侃:“赏金又涨了吼,4200镑‘烈焰’达尼兹!”
沙岚默默注视着,一反常态地没有讽刺他,而是笑着接过,一杯接一杯默默喝着高度龙舌兰。眼底清醒的没有一丝迷离痕迹,只有一点微弱的篝火倒影在摇晃,羽睫在脸颊投下一片淡薄的纤灰色痕迹。
“哎呀,还不是船长的客人帮他,他哪有这能耐!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是啊是啊,人家涨的可多呢,这家伙也就在这吹吧!”几个船员一转船舵,向沉默坐在角落的两人轮番敬酒称赞。
“还得是冒险家斯帕罗先生啊!”
一个船员肘击了一下光顾着与格尔曼攀谈的同伴,转而面的沙岚竖起一个大拇指,“听达尼兹那小子说,巴博萨先生也厉害的不得了啊!”
“你们二位是冒险搭档吗?看起来很默契合拍呢!?”
有船员见缝插针笑着喊:“格尔曼先生,你的搭档这么厉害,赏金怎么分啊!?”
一位船员握着扎杯,一摆手:“你说什么呢,罗塞尔大帝都说过,亲兄弟,明算账,当然是平分!”
沙岚似乎已经微醺,眼尾泛起一抹潮红,他一手拎着见底的龙舌兰酒瓶,突然闻言从酒桶起身,手臂非常自然地撤过身旁克菜恩的肩膀。因为身高差,这个动作显得既亲密又有点勉强。
“赏金?要钱没有,要别的……倒可以考虑。”
在众人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中,沙岚转过头,近矩离地凝视着格尔曼那张从没什么表情到眉头紧皱的脸。忽然勾起一个肆意又恶劣的笑,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奖励你的,我亲爱的‘搭档’!”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迅速地、带着酒气的、湿润而微凉的唇,就那样印在格尔曼的脸颊上。
在粗狂的海盗船上,在星空与海风之间,在周围船员粗鲁又善意的起哄声中,这个吻就这样轻飘飘落下。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船员的起哄、海风的呼啸、篝火的噼啪仿佛瞬间都被抽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粘稠。
克莱恩的大脑似乎死机般出现了几秒的彻底空白,整个人僵在原地。被亲的地方先是一片冰凉,随即像被唇上残留烈酒点燃般灼烧起来,感官里只剩下这两种矛盾交织的触感交无限放大,以及那双近在咫尺的、因狡黠而闪光的氤氲灰眸,因得意而翘起的含笑唇角。
惯常的冷静面具迅速、彻底碎裂,夜色里,整张脸在篝火橘红倒影掩护下迅速涨红。他猛地看向沙岚,眼神里是纯粹的、未经分析的震怒,以及一丝……被骤然刺穿所有伪装的恐慌。
沙岚看着克莱恩,看到的是巨大的错愕、以及一种被冒犯的震怒。他张扬的笑容瞬间僵住,趔趄后退半步,随即用更夸张的笑声掩饰过去。
他读懂了“愤怒”,却错过了愤怒之下那抹转瞬即逝的慌乱。
在克莱恩没彻底反应过来前,沙岚找了个借口,迅速消失在人群里,独自一人来到快艇船头无人的阴影中。
脸上夸张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海风也吹不散的疲惫。他倚着船舷,看着下方被船头劈开的、漆黑如墨的海水,铅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醉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真是……疯了。”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到的、属于人类的温热。
那一瞬间的冲动,究竟是残余的人性在作祟,还是神性精心计算下,为了维系“正确锚点”的又一次表演?
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是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种冰冷的、令他陌生的东西,正在一天天侵入吞噬“沙岚”这个存在的边界,膨胀、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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