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刮人的力道，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地扑向行人。
余夏缩了缩脖子，将脸埋进黑色卫衣的领口，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背在身后的吉他琴盒。
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逃课。目的地是那个离家几条街远、几乎荒废的街心公园。那里有他最爱的长椅，歪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此刻应该已经铺满了金黄的叶子。
果然，公园里空无一人。
余夏松了口气，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快步走到长椅前，也懒得拂去落叶，直接坐了下来。
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裤子传来，他却觉得比教室里那张柔软的椅子更自在。
打开琴盒，抱起木吉他，指尖随意地拨过琴弦，几个破碎零落的音符跳了出来，和着风声，显得格外萧索。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眼前这幅萧瑟的秋景谱成旋律。
一个带着点儿戏谑，又有些沙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啧，弹得不错嘛。”
余夏一惊，手指猛地按在弦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他抬起头。
一个留着狼尾发型的少年正斜倚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双手插在兜里，嘴里似乎还叼着根什么东西。
他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对什么都觉得有趣的笑意，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余夏不认识他，也不喜欢这种被打扰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表情，用他自己最熟练的、阴沉而排斥的目光回望过去，希望对方能识趣地离开。
然而那人显然不识趣。
他非但没走，反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在余夏面前站定，微微歪头，狼尾辫随着他的动作滑到一侧。
“就是调子太丧了，”他点评道，语气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听得人想给你递根烟。”
余夏抿紧了唇，不想搭理。他低下头，开始收拾吉他，准备离开这个不再安静的地方。
“哎，别走啊。”那人往前一步，挡住了他些许去路，脸上笑意更深，“交个朋友？我叫田雨寂。田野的田，下雨的雨，寂寞的寂。”他顿了顿，补充道，“反正我看你也逃课，我也没事干，一起聊聊？”
“没兴趣。”余夏冷硬地吐出三个字，背上琴盒就要走。
田雨寂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嘴里还在碎碎念：“别这么酷嘛。你哪个学校的？也高二？我休学了，以前是一中的。你吉他学了多久？刚才那曲子你自己写的？有点意思……”
他的话语像窗外连绵的秋雨，密集而又不惹人厌烦，带着一种奇怪的韧性。
余夏加快脚步，他就也加快；余夏猛地停下，他也能及时刹住，然后冲余夏无辜地眨眨眼。
梧桐树的叶子还在不停地落，一片恰好旋落在余夏的肩头。
田雨寂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拈去了那片叶子，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外套布料。
那一瞬间的触感很轻，却让余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削，却笑得像秋日里唯一一缕放肆阳光的少年，心里那堵竖得高高的墙，似乎被这片“落叶”，轻轻地敲开了一道缝隙。
风更大了些，卷起满地的枯叶，在他们周围飞舞、盘旋。
余夏终于停下了徒劳的逃避，第一次正视着田雨寂的眼睛，声音依旧干涩，却不再是完全的拒绝：
“田……雨寂，你很吵。”
田雨寂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
“嗯～”他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雨寂’。”
课间操的哨声像一道催命符，逼着所有人涌向操场。
余夏借口肚子疼，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他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种熟悉的疏离感包裹着他。
忽然，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大摇大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依旧是那头惹眼的狼尾，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中旧款的校服外套。
田雨寂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双手插在裤兜里，正仰着头，眯着眼，一间一间地扫过教学楼窗户，像是在寻找什么。
下一秒，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三楼走廊窗边的余夏。
隔着喧嚣的操场和三层楼的高度，田雨寂眼睛一亮，嘴角大大地咧开，抬手用力地朝他挥了挥，那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带着他特有的、不顾旁人眼光的肆意。
余夏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但田雨寂已经看到了他，并且毫不犹豫地转身，熟门熟路地绕到教学楼的侧门，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越来越近。
余夏甚至能听到他因为快走而带起的、些许急促的喘息声。
很快，田雨寂出现在楼梯拐角，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脸色似乎比昨天更苍白了一点，但笑容却灿烂得晃眼。
他走到余夏面前，什么也没说，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罐冰镇的可乐，罐身上还挂着冰凉的水珠。
“喏，给你的。”他递过来，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余夏看着那罐可乐，没有接，冰凉的触感似乎隔着空气传递到他指尖。
“你怎么来了？”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
“来找你啊。”田雨寂答得理所当然，他把可乐塞进余夏手里，冰得余夏指尖一缩。“顺便，”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做坏事的兴奋，“带你逃课。”
“我不去。”余夏下意识地拒绝，握紧了那罐冰可乐。逃课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行动，是孤独的反抗，他从未想过要与人同行。
“由不得你哦，余夏同学。”田雨寂笑起来，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余夏的手腕。他的手掌很凉，带着可乐罐上的湿气，但力道却不容置疑。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比这破操场有意思一万倍。”
说完，他根本不给余夏反驳的机会，拉着他就往楼梯下走。
余夏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想挣脱，却发现那只看似无力的手攥得出奇的紧。
走廊里还有零散没去做操的同学，投来好奇或诧异的目光。余夏脸上有些发烫，他习惯于隐藏在阴影里，从未如此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姓田的，你放开！”他压低声音，带着恼怒。
田雨寂回头看他，逆着光，笑容却清晰无比：“不放。”
他就这样被田雨寂半拖半拽地拉下了楼，绕开操场，从学校后墙一个鲜为人知的破损处钻了出去。
当双脚踩在校外的水泥地上，喧嚣的广播操音乐被隔绝在身后时，余夏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奔跑和紧张而剧烈跳动。
他看着前面依旧抓着他手腕，脚步轻快，甚至开始哼起不成调曲子的田雨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罐已经被捂得有些温热的可乐。
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洒下来，斑驳陆离。
这一次，他似乎真的被这片蛮横的“落叶”。
田雨寂拉着余夏，穿过几条背街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堵斑驳的、爬满了枯萎藤蔓的老墙前。
墙不高，能看见里面探出几枝光秃秃的树枝。
“就这儿。”田雨寂松开手，指了指墙面几个凹陷的落脚点，“上去。”
余夏看着那堵墙，眉头微蹙：“这是哪里？”
“我的秘密基地。”田雨寂已经利落地踩了上去，动作意外地矫健，他骑在墙头，朝余夏伸出手，“快点，保证比你在公园看落叶有意思。”
余夏犹豫了一下，将吉他琴盒转到背后，借着田雨寂手拉的力道，也翻了上去。
墙的另一边，是一个废弃的老旧工厂后院，荒草丛生，散落着一些生锈的金属零件。但院子中央，却有一个用旧轮胎和木板搭成的、看起来歪歪扭扭却莫名稳固的“秋千”，旁边还放着一个倒扣的破水桶，权当桌子。
田雨寂跳下去，轻松落地，然后转身张开手臂，对着还骑在墙上的余夏，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鼓励的语气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余夏看着他那副瘦削的身板，没理会，自己扶着墙跳了下来，落地时微微踉跄，被田雨寂扶了一把。
“啧，不信我啊？”田雨寂也不在意，笑着走到那个破水桶边，变戏法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两小瓶养乐多，插好吸管，递了一瓶给余夏。“补充点能量。”
余夏接过，犹豫片刻，小口地喝了起来。
甜腻的乳酸菌味道在口腔里化开。
他在一个倒扣的破轮胎上坐下，田雨寂则占据了那个唯一的“秋千”，慢悠悠地晃着。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给这片废墟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金色。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余夏问，他对附近安静的地方了如指掌，可是从没在意过这里。
“以前逃课瞎逛发现的。”田雨寂晃着秋千，视线有些飘忽，“没人管，清净。有时候在这儿一待就是一下午，看云，打游戏，或者……”他顿了顿，看向余夏背后的吉他，“听你弹琴。”
余夏沉默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养乐多冰凉的瓶身。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田雨寂晃秋千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又更大幅度地荡起来，笑得没心没肺：“还能做什么？不想读了呗。读书多没意思，你看你，不也逃出来了？”
“不信。”余夏摇头。
“唉～对了，还不知道同学你名字呢。”
“余夏。多余的余，夏天的夏。”
“好名字！”
“你到底要做什么？”余夏受不了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重复了一遍问题。
“看在咱俩交朋友的面子上我就告诉你吧。”
“谁跟你是朋友。”余夏哼了一声。
田雨寂从嘴里把棒棒糖取下来，一字一顿的说，“我，田大帅哥，得了肺癌晚期，快要死了，所以休学了。”
余夏眨了一下眼，他从未想过田雨寂可以像聊家常便饭一样说出这样的话。
“别wink了，余夏同学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余夏：？
“好了，弹首歌来听听？”田雨寂转移了话题，眼神里带着期待，“就弹你昨天在公园的那段，我觉得特好听。”
或许是环境太安静，或许是那瓶养乐多收买了他，又或许是田雨寂眼神里的真诚让他无法拒绝。
余夏第一次，在一个“外人”面前，卸下了背上的琴盒。
他拿出吉他，调了调音。
手指拨动琴弦，昨天那段萧瑟零落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但在这片废墟和暖阳下，似乎少了几分孤寂。
田雨寂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身体随着秋千微微晃动，目光落在余夏专注拨弦的手指上，又或是他低垂的眼睫上。
一曲终了，余夏有些局促地停下。
“怎么样？”他低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寻求认同的紧张。
田雨寂从秋千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非常认真地说：“余夏，你弹吉他的时候，像是在发光。”
余夏猛地抬起头，撞进田雨寂无比认真的眼睛里。
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他，家人只觉得他“不务正业”。
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耳根有些发烫。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拨了一下琴弦。
“胡说什么。”
田雨寂看着他微红的耳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指着天空开始胡扯那片云像一只逃跑的烤红薯。
阳光，废墟，安静的吉他声，和一个喋喋不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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