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夏站在原地吹了很久的冷风。
树影在路灯下虚无晃动，耳边静止的电流声像看不见的丝线，将那视线越拉越紧，直到她抬眼，四目相对。
司夏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挂断电话，朝着柏佳扬的方向。
“为什么想见我？”
想见你的表达有很多种。
比如落下的外套，无数次约好要吃的饭，还有想尽一切办法出现在他身边的借口。
司夏习惯他们相处中心照不宣的‘不点破’，却因为对方一句话彻底打乱平衡。
她认为自己有义务问清楚。
听完，柏佳扬低头笑了下:“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他至今还记得大学毕业后的春节，把交往两年的女友介绍给家人，柏学海明面上默许，转眼就拿出早就办好的手续，逼迫似的把他送去国外进修。
他明白，在柏学海眼里，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前程重要。
读书时要争前列，工作后要拼事业，他不可以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样玩物丧志，只能接受毫无反抗余地的安排。
他始终没有习惯这种压迫似的生活节奏。
于是从出国那年开始，便是他迟来的叛逆期。
他用不知道多少份零工换来的钱，投资了朋友的游泳馆，回国拿到分红当天就辞去柏学海给他安排的工作，只托着一个行李箱就来到了新城。
现实和想象总有差距。
他付出别人成倍的努力，忽略掉所有不算善意的关注，凭着自己争个头破血流才在这里保住一席之地。
廖峰总说CBD是整座城市冤魂最多的地方，他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麻木了。
白天用工作，晚上用酒精，他总要把自己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任何思考缝隙，不然一不小心就要变成那些人口中，出国镀层金回来混混日子的垃圾。
可就在刚才看到司夏的那一瞬间。
他的思绪忽然停滞下来，如同每一次在楼下撞见她的时候。
咖啡机发出浅浅轰鸣，背景音乐是低调的爵士，阳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落在她侧脸，罩上一层柔光。
摆在吧台瓶瓶罐罐的豆子是她的主场，没有任何一刻能比得上她面对那些机器时的专注。
柏佳扬知道这种注视略显冒犯，可他总是忍不住。
或许是那黑发红唇只站在那里就美得肆意，亦或是氛围之下的松弛让他放下防备，以至于跳脱出这个空间他还是会无端想起。
单纯想见一个人的冲动对他来说无比奢侈。
然而这种冲动，不停在司夏身上出现。
他想，冤魂可能本来就不晓得自己是冤魂。
快节奏让人麻木，那不如就在她身上停摆，把时间拿来和她一起消磨，也没什么不好。
柏佳扬无声叹息，又往前走了两步，两人的影子几乎在地面重叠。
“那你为什么来见我？”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故意不做回答:“这个时间点总不能是来看我打球吧。”
司夏懊恼为什么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柏佳扬却还是踢皮球一样把问题抛了出去，完全没有要搭茬的打算。
“没有想见你。”
她拧着眉头抢过他手里的篮球，抱在怀里:“算我想过来打球了行吧！”
“你还会打球？”
“我不光会打球，我还会打人。”
“哦？”柏佳扬表情质疑:“那打一个看看。”
司夏耐心耗尽:“你真以为我不敢——”
然而话音未落，对面的男人向前一步，她感觉自己后背被人按住，用力向前一收，接着整个人踉跄着跌进温热的胸膛。
砰——
怀里的篮球应声掉在地上，充斥在耳边的声响杂乱无章，不知是掺杂了谁乱掉的心跳。
司夏大脑空白，任由他弯腰把下巴埋在她颈间，呼吸缠绕发丝，沿着她的皮肤一点点灼烧上去。
暧昧奇妙的地方就在，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说什么。
只一个动作，甚至一个慌张错开的眼神，就好像什么都说了。
不知道静了多久，柏佳扬微微起身，偏头侧向她耳边低声道:“其实我刚才有点紧张。”
司夏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柏佳扬身体后退一些，掌心仍覆着她的手腕，两人脚尖相对站在极为贴近的距离，“我怕你推开我，所以考虑是不是要提前跟你说点什么。”
好一个先斩后奏。
司夏绷着脸，耳廓还是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她只好甩开他的手，环抱在胸前佯装冷静。
“行，那你说。”
柏佳扬垂眼寻着她躲闪的目光，表情极为认真:“你确定今天要听？”
“……”
今晚的走向像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她原本就抱着把话都说清楚的目的过来，可真到要板上钉钉的时刻，除了紧张，还有……
司夏低头瞅着自己身上狼狈的运动装，头发被风吹得乱作一团，顿时在胸口翻涌的欣喜变成羞怯四处乱撞，直接让她捂着脑袋从柏佳杨怀里撤出来。
“那个……我，咖啡店好像没锁门！”
“你先打球吧，早点回去注意休息！”
鼻间还停留着她洗发水残留下的味道，没等反应，那人就一溜烟跑出了球场。
腕上的手表仍在震动提示他心率过高。
柏佳扬捂住胸口看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抿唇笑了起来。
——
如果不是纪均成提前打过招呼，回家看到满地狼藉，柏佳扬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他踢掉脚边的易拉罐，望了一眼在阳台抽烟廖峰，扭头看向纪均成问道:“他又怎么了？”
“还能因为什么？”纪均成仰头喝完手里的最后一口酒，低声道:“你下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人，担心你呗。”
柏佳扬笑，“我去球场了。”
纪均成继续板着脸絮絮叨叨:“你好歹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意气用事，老杨说什么你左耳进右耳出不就行了，干嘛非较这个真？”
柏佳扬无声叹息。
他扶着膝盖往旁边一坐:“我明天就拿着方案跪在老杨办公室门口低头认错，就算我自己卷铺盖走人也绝不牵连你们，行不行？”
纪均成皱眉，向着他肩头就是一拳:“你他妈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每天和部门里那些大老爷们打交道，安慰人这事对他来说极为生疏。
纪均成懊恼半天才闷声憋出一句:“多亏你回来组里才接到两个新项目，你前前后后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不就是个案子，重来就重来，我们不会埋怨你。”
说完，柏佳扬转身，两人攥着易拉罐的手刚好碰在一起。
空气安静两秒。
柏佳扬抿起唇，欲言又止，最后静静地看着他:“你忽然这么关心我，会让我误会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
接着，纪均成飞快从他身边弹开，瞬间鸡皮疙瘩就起了全身。
“少恶心我。”他坐在那缓了半天，蓦地想起来:“对了，傍晚司夏找我来着。”
纪均成继续说:“问你在不在公司，我回她的时候她又说没事了。”
“嗯。”柏佳扬点头:“刚才在球场见过了。”
“那就行——”话说一半，他表情僵住:“她去球场找你？”
瞥见阳台的玻璃门拉开，纪均成思索着，还是没问下去，起身往沙发中间挪了挪，给廖峰腾出位置。
他打开电视随便找出场球赛，几个人就这背景音解决完剩下的下酒菜，时间已经到深夜。
纪均成家离得远，结束后决定先在这凑合一晚，另一方面，也怕柏佳扬这倔脾气上来，他需要盯着他明天按时上工。
看时间差不多，廖峰叫了代驾，临走的时候柏佳扬忽然把他叫住:“我送你下去。”
廖峰笑:“咱俩第一天认识？怎么客气上了。”
柏佳扬捞起T恤套上，没作声。
廖峰已经猜出个**不离十，转而抬头扫他一眼，接着目光回避:“困了，不是急事就明天再说。”
纪均成在旁边大着舌头:“你干脆也在这睡吧，都快两点……”
没等他说完，门已经应声合上。
纪均成一脸莫名地盯着玄关，又看看柏佳扬:“你俩吵架了？”
人的第六感是种玄学。
加上刚才廖峰态度奇怪，柏佳扬几乎确信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半晌，他仰起头，顶着刺眼的灯光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呢。”
—
若不是纪均成早上七点就举着闹钟在他耳边吵，柏佳扬甚至想趁这个机会找人事把年假给休了。
毕竟前一天和领导起过冲突，他今天很有可能因为左脚踏进公司而被辞退。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直到上午结束他都没接到柏学海的电话，取而代之的是杨总午休前在部门小群里发的临时通告。
纪均成刚在餐馆前台点完单，回头就撞见李思铭带着几个下属去取餐。
其他人象征性和他打了招呼，只有李思铭仰着张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径直走过去。
他打开面前的消毒柜，随口问道旁人:“小刘，下午和乐芙签约的合同都检查好了吧？”
“嗯嗯，他们负责人差不多两点左右过来，回去我会和阿饭再确认一遍。”
“无论对方出什么牌，合同的事今天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李思铭甩去碗筷上残留的水渍，视线若有若无的看向柏佳扬的方向：“防止有些人啊，跟那鬃狗一样，不择手段，专抢人碗里的吃。”
店面不大，总共就坐了几桌，这个时间点来吃饭的大部分都是同事。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周围的人都能听个七七八八。
廖峰走过来板凳还没坐热，一听这话，血压先上来了。
不等他出声，柏佳扬把可凉茶推到他面前：“喝点，降降火。”
“这人是真有意思！”廖峰从来都是个急脾气，说话也毫不避讳：“备选方案是老杨通过的，又不是你擅自做主，他阴阳什么？”
纪均成笑了声，摆摆手示意他降低音量，然后侧过身小声道：“确实是咱们不讲武德在先。”
与现下热门应用平台合作线上下单，是提高销量的必然趋势，在这点上他和柏佳扬很早就达成共识。
但公司一直以来运营模式保守，有关新渠道的测试长期滞后，恰巧新季度营销案被驳回，于是他们两个就想放手一搏，直接把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变成备选方案提了上去。
谁知道它竟然通过了。
于是营销部两个项目部门又回到了原先的竞争关系。
他都能想象到李思铭看见邮件时那副气急败坏的表情。
“但是。”纪均成话锋一转：“在公司里能赚钱的永远是第一位。”
“我们柏总昨天都牺牲脸皮拿着方案去求人，能成就说明这方案可行。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听几句话又掉不了肉。”
廖峰平时最看不惯他这幅老狐狸的样子，也想不通老杨前一天把他们说的狗屁不是，转头就来个变脸。
“行行行，就我蠢。”
奈何面前坐着的都是功臣，他只得拿着号牌起身，顺便去帮这两位大爷把餐取回来。
趁着廖峰去取餐处的功夫，纪均成把手里的核桃一放，朝柏佳扬侧过脸去。
“上次让我打听的事我帮你问了。”他没急着说结论，而是先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账号是司夏的？”
纪均成向来公私风明，柏佳扬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我和你一样，也是最近才知道。”
“那就好。”对面的人点点头，继续道：“评论ip确实在新城，极大概率是她那个前男友干的。”
“不过这种小事不痛不痒的，也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他没忍住提醒：“你还是不要过多干涉……”
“嗯。”柏佳扬面色没变，只是沉着声打断：“我知道。”
纪均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想到柏佳扬已经不是攥着冲动不分青红皂白的年纪了，只好识相的收了声。
—
不光是午休时间，两个部门尴尬的气氛走到哪跟到哪。
原先安排好的工作都要打乱重排，二部下午又忙着接待联名品牌的负责人，个个神经都紧绷着。
会议室上一场的预约结束时间是五点。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柏佳扬在群里发完通知，就先整理好东西准备过去等着。
大概是乐芙那边的签约提前结束，走廊里传来阵阵交谈声，他脚步停顿片刻，出于礼貌的转身绕道，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柏佳扬！”
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
清脆的高跟鞋响声又向前跟了两步，第二次试探性的喊出他的名字。
柏佳扬转过头。
那人的眼睛先是睁大一瞬，接着不可置信地弯唇笑了：“好巧，还真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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