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那边搜,一个女娘带了个受伤的小哥儿,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待换了赏钱,咱们痛痛快快喝酒去。”
沈慕林只觉得脑袋将要炸开,眼前一片昏暗,朦胧中听见含着笑的浑话,接着便是不怀好意的笑,他心中警铃大作,挣扎着想要爬起,胸口处一阵刺痛,喉咙中亦溢出些铁锈的味道,他不由得倒吸口冷气,一声轻呼还未出口,先被捂住了嘴巴。
一发丝凌乱的女娘死死捂着他的嘴,染了泥的白皙小脸拧成一团,写满恐惧与担忧。
沈慕林怔了下,他分明在店中收拾,准备开业,苏娘子返回冀州前来寻他,两人攀谈不过几句,他便觉得头痛欲裂,接着便没了意识。
视线渐渐恢复清明,沈慕林攀住面上的手,想要给自己争些喘气的空间。
死盯着外面的小姑娘猛然回头,眼中露出些惊喜神情,她用口型道:“你醒了!”
沈慕林愣在原地,这人分明是来寻他的苏娘子——苏羽阳。
再看周遭环境,暗沉沉不见日光,放眼看去,除却可遮风挡雨的四壁,屋内便只余下这残缺多半的佛像。
苏羽阳见他醒来,忙从怀中紧紧抱着的纸包中取出小半块干粮,说是干粮,油纸也沾了雨水,将那不知存了多少日的饼子泡的软和些。
可如今也顾不得干不干净,多少吃点才能攒起力气,才能寻些生路。
苏羽阳扶起他,呢喃道:“小哥儿,你总算是醒了,听你的意思,你家就在这边,你告诉我地址,我这便去寻,如今风浪稍歇,你又受了重伤,虽说我已止了血,但到底不是郎中,还是要快些得到救治才好。”
沈慕林觉得脑子像是糊了层雾气,许久才点了头:“沈家。”
苏羽阳一怔,她来这边不久,却也听说过沈家的名号,青州府城内近二分之一的产业都在沈家的名下,可谓是当地非常有名望的商户。
她和相公走散,这样的世道,纵然她决心往官府处走,也少不得被些糟心的人盯上。
苏羽阳回忆起与沈慕林初见时,她被三四个饥肠辘辘的人盯着,抢走了她的包裹,又想抢她仅剩下一点的吃食,连带那银簪也毫不例外的被他们盯上。
沈慕林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衣角满是泥泞,便是脸上也沾染了些。
苏羽阳顾不上细看,也不知他如何出手,那些人竟然是落荒而逃。
沈慕林拿了银簪,小心放入她的手心:“瞧着样式,应当是夫人心爱之物,正逢大灾,兴许会多出许多抢夺之人,您往东边走,过百余米,再右转便是我……罢了,你先与我们同行吧。”
苏羽阳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好些放着粮食的排车。
沈慕林摆摆手:“我们正要去官府,你是……外州人士?”
苏羽阳愣了下。
“你腕间手链是我们这儿码头的小玩意儿,来此游历者多会买一条当作纪念,”沈慕林笑了笑,“我先带你去官府,那边有专门安置难民的场所,兴许能碰上你同行之人,纵然没有,也可先行上报,官府会派人去寻。”
苏羽阳无不感激,官府离此处不远,她本也想去这等苏赟。
粮食入了官府,只待清点完毕,便可按规定数量分发,因着难民众多,且不知何日才能得到他州救济,这些粮食也要仔细规划着用。
苏羽阳便和沈慕林道谢,正要离开,忽听见府衙侧边巷子中传来阵阵孩童啼哭之声,她眉心一拧,这样的天,这样的时间,若无人管那幼童,不知他还能活几日。
她想着便转了步子,沈慕林快她一步,苏羽阳只晚来两步,这便将那支箭羽飞射而来的模样收入眼底,她来不及大声提醒,便听见沈慕林一声闷哼,接着便半跪在地。
苏羽阳匆匆将他扶起,她留心看着,只捕捉到房顶上一抹闪过去的身影。
去官府,寻郎中。
可等她要往巷口走,又见几个难民往这边走来,口中不干不净,再细看竟是方才被沈慕林赶走的人。
“格老子的,杀了他,咱们就有吃的了。”
另一人嘿嘿笑了两声:“不知家里有多少余粮呢,分这么点点给咱们,打发叫花子呢,他爱充好人,我这就投奔官府,改日寻了时机,勒死了事!”
“可被查到了怎么办?”
“那人不说了嘛,他有人会去处理,怕什么,大灾大难时,哪日没得死人?”、
苏羽阳不敢再往下听,亦不敢回官府,她只好扶着几近昏迷的沈慕林,绕着几乎无人的小路走,好不容易才寻了这处被搜刮一空的寺庙,惴惴不安为沈慕林包扎。
可那伤处流出的竟是黑血,苏羽阳纵然再不懂得医术,也晓得那箭上有毒。
等不得了,再等下去怕是要了命。
好在沈慕林有了醒来的迹象。
苏羽阳将所剩不多的干粮一分为二,将稍大的那一半留给了沈慕林,她掀开挡在身前的泛着被泡烂味道的木板,又仔细将这处挡好,这才小心翼翼从窗户翻了出去。
顾湘竹赶到时,便看见一满头银丝的老先生一手摸着胡须一手把脉,又是皱眉,又是吸冷气,他心中一惊,又怕扰了郎中看诊,只好压下诸多疑问,静静等待一旁。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先生才收了手,啧啧两声。
满屋子的人全数望向他。
老先生叹了口气:“奇了,摸着脉象这位小哥儿比大多人都要康健,观其面容,偏偏像是正遭受十足痛苦之事,嘶,他从前可有经历过什么大的创伤。像是受了刺激,才致使心绪不宁,不过寻常的惊惧比他瞧着稍轻些,唉,老夫也拿捏不准,先开些安神的药,等夫郎醒了,喝了养养神。”
沈慕林呼吸忽然变得紧促,顾湘竹忙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挤进沈慕林指缝间,因着突如其来的疼痛而不得不紧握的手,在顾湘竹的手背按下一个个印记。
林晴琅看得心揪起,沈玄宇扶着自己夫人,两人不错眼看着床上的人。
顾湘竹声音很低:“官府,请宁郎中。”
顾西将他的话收入耳中,立即飞奔而去。
李溪接了些温水,打湿毛巾,帮沈慕林擦去额间冒着的冷汗。
沈慕林渐渐安稳,松了些力气,顾湘竹才收回印下不知多少杂乱指印的手,慢慢的轻柔的抚摸着沈慕林的胸口处。
那里本该有一处伤疤,昭示着他过去受下的苦楚。
顾湘竹知晓伤疤不在,他亦知晓那片干净白皙的皮肤,说明林哥儿经受的远不止那箭伤。
若是可以,他宁愿沈慕林记不起曾经,什么前尘,什么拨乱反正,他一人便可,他只要他的林哥儿此生无忧。
只是事与愿违,从他们相遇那刻,命运便有了既定轨迹,或者换句话说,他们的今日亦是往日争得的稍加圆满。
顾湘竹将沈慕林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似乎想要通过这些聊胜于无的接触,替他分担些许痛苦。
沈慕林眼前再度昏暗,那破旧的庙宇转瞬换成了宽敞的宅院,他似乎变成了一矮墩墩的萝卜头,和比自己高一头的姐姐学丹青。
不知过了多久,姐姐跟着大伯娘回家,小萝卜头长高了些,家里又来了一长胡子的师父,今日学算术,明日练拳脚,后日读诗书,还有一写满许多稀奇之物的册子,他翻来覆去地瞧,简直是爱不释手。
沈慕林朦朦胧胧间,忽而看见一熟悉之物。
他曾让许念安做一幅眼镜,想送给顾湘竹,当作庆贺入府学的礼物。
只是不知何日才能做好,怕是要当作庆贺顾湘竹中试的礼物了。
沈慕林笑了笑,他恍然一怔,他要去找顾湘竹,几日不见,竹子怕是要想他了。
眼前的景象忽而有了变化,飞速向两侧退去,沈慕林却看的非常清晰,那是他这些年的成长经历,从懵懂无知的幼童到独当一面的少东家,再到水患之际被人暗算,中毒昏迷,沈慕林全部记起。
面前一片空茫,幼时那吹胡子瞪眼的万能先生,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公子,戴着单侧眼镜,挑眉含笑看着他。
“可算是醒了,”席穹翘着脚,正品着红茶,“等你许久了。”
沈慕林看了半晌他身下软和的椅子,记忆交织间,他生出些疑问:“这处是真实,那我曾以为的世界呢?”
席穹笑笑:“存在便是真实。”
沈慕林撇撇嘴:“竹子呢?”
席穹:“放心,三世的缘分,散不掉。”
沈慕林看他许久:“我以后还可以见到你吗?”
席穹放下茶杯:“我与你们的缘分不在此处。”
沈慕林抬眸:“云溪呢?”
席穹:“有缘便会再见。”
沈慕林不再追问,席穹反倒不乐意:“还有一炷香。”
他西装革履,手握英式红茶杯,却仍用此世计时。
沈慕林嘴角上扬,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我的三世情缘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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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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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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