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奈何桥畔。
微风带着湿冷的阴气，吹得队伍中的亡魂们摇摇欲坠。队伍末尾几个急性子已经没了耐心，抱怨声顺着风飘到最前边。
“先生，再不肯往前，我们就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苏谭抬眼，看向面前纹丝不动男人，第三次开口说道。
作为冥界的底层打工人，苏谭微微叹了口气。
不抓紧工作赚够投胎费，在这耗着做什么？
刚来到冥界时，他就被告知要赚够十万投胎费，方可转世。
生前他是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大概是沾了吃的边，就被分到了孟婆摊。
说是孟婆摊，其实就是个打工点，每天无非重复舀汤、递碗的活。
生前是牛马，死后依旧是牛马，万恶资本家真是无处不在。
而眼前这男人，大概是生前执念太深，喝了孟婆汤也不肯越过奈何桥。
在孟婆摊工作的这几日，苏谭见多了这样带着执念不肯放手的亡魂。
可冥界的规定向来冰冷无情，生前有千般遗憾，到了这忘川岸边，也该随着孟婆汤咽进肚子里，一笔勾销。
但总有人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男人还是没动，唯有那双眼睛沉沉地落在苏谭身上。
苏谭再没开口，看着男人身后久久不前行的队伍，只是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们要来了。
果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声音虽缓，一步一响，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片刻间，一团黑雾弥漫身前，两个面戴黑色面具，腰系铜铃的身影快步从迷雾中走了出来。
“按照冥界律法三十七条，阻挠奈何桥秩序者，强行带离！”阴卒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伸手就要去扣男人的手臂。
男人这才动了动，往苏谭身边挪了半步。
苏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的阴卒就已经扣住了男人的手腕，把他从队伍中扯了出去。
男人奋力挣扎，魂体都被阴卒拉扯得近乎透明。
但一个刚脱离□□的魂魄，又怎么能和身经百战的阴卒相提并论。
苏谭看着男人被阴卒架走，脚步踉跄，却还是偏着头，眼睛死死黏在自己身上。
目光中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留恋的执拗。
很快，男人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销声匿迹。
队伍中的亡魂们被吓得骤然安静下来，抱怨声戛然而止。
“抱歉，耽误各位时间了。”
苏谭收回目光，对着身后的队伍欠了欠身子，拿起陶勺重新舀汤。
他知道，男人大概要被带去洗魂台，把上一世所有的记忆都清除干净。
记忆没了，执念也就消散了。
也好，省得被执念缠得投胎转世都不安生。
灰青色的孟婆汤在碗底晃了晃，泛着细碎的浮沫。
他看着亡魂们一个个端着碗，或犹豫或决绝地饮下，眼底的迷茫渐渐散去，才转身将空了的瓦罐挪到一旁。
转过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他伸到面前，指尖上还沾着点泥土。
“您的孟婆汤……”
苏谭递汤的动作顿住了，陶碗悬在半空中，他看着眼前的人，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除了衣服上多的几道泥印，眼前的男人，分明就是五分钟前被阴卒拖走的那个。
可他是怎么回来的？阴卒看押的魂体，从未有听说过跑掉的！
男人没在意他的愣神，拿起陶碗，一口饮尽。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
孟婆汤的味道是冥界出了名的一言难尽，将红尘中的酸、苦、涩纠缠在一起，大部分亡魂都是带着恐惧强迫下咽，像男人这样喝得坦然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男人把空碗递了过来，没动，继续盯着苏谭，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苏谭被对方炽热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好声劝道：“再不走，等下阴卒来了，又要把你拖走。”
“向前走，就不会被拖走？”男人终于开口。
“当然，只要别妨碍正常秩序。”苏谭点了点。
男人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才转身走向奈何桥。
不知为何，苏谭总觉得对方身上的鬼气很奇怪，不像是刚到冥界的稀薄，反倒有种浓郁的感觉，似乎比旁边两个阴卒还要浓。
估计是自己看错了，苏谭没多想，把盛好的孟婆汤递给下一位魂体。
五分钟后，苏谭再一次在队伍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男人这次站得格外规矩，肩背绷直了，跟着队伍一点点向前挪。
轮到他时，还没等苏谭开口，男人就先主动说：“我不堵路，喝完这碗就走。”
苏谭舀了勺汤递过去。男人接过来，仰头一口饮尽，连碗底的残汁都没剩，目光却又在他脸上黏了几秒，才又一次一步三回头地挪向奈何桥。
这人，是把孟婆汤喝上瘾了？
九分钟后，男人第三次出现在队伍中。
“放心，喝完就走。”
十三分钟后，黑影又冒了出来，刚张嘴：“我喝完……”
“这是孟婆汤，不是超市试吃的酸梅汤。”苏谭忍不住了，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你就是喝十碗、百碗，该忘的事儿，也不会多记起一分。”
“那你们冥界有规定不能重复排队吗？”男人眨了眨眼，反问道。
苏谭噎了下，还真没有。毕竟除了眼前这个奇葩，谁会没事重复排队喝这个啊！
他张了张嘴，刚想找个理由反驳，一阵急促的铜铃声突然从身侧传来。
“终于找到这小子了，刚才一个没留神，就被他溜走了！”
先前两个阴卒快步走来，他们看见摊位前的男人，立刻沉下声音：“无关魂魄禁止在奈何桥附近逗留！”
“我这次没违反规定哦，”男人抬头看向阴卒，语气中带着点得意“排队喝汤，没堵路，你们没权力带走我。”
阴卒显然是没见过这么能钻空子的魂，气的面具都在震动：“魂魄喝了孟婆汤就该过奈何桥，之后再喝都是要花冥币的！”
“可我压根没过桥啊。” 男人耸耸肩，语气满是从容，理直气壮地说，“喝完汤我没往桥那边走，找了处没人的小路绕回来的，不算违规吧？”
两个阴卒却懒得与男人争论，一左一右再次扣住了他。
男人不情愿地被架着，直到被拖出十几步，那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苏谭身上。
苏谭收回了视线，把手中的汤递给了下一个魂魄。
他总感觉那个男人身上的鬼气比刚才又浓郁了些。
罢了，想必对方被带走了两次，应该是长了记性。
苏谭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看着队伍终于短了大半，才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空掉的罐底，弯腰去够摊位下的备用瓦罐。临近清明，孟婆汤消耗得快，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补货了。
手指触摸到瓦罐冰凉的釉面，摊位下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动静，他的手指似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苏谭心里一紧，猛地缩回了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谁在哪？”他压低声音问。
冥界虽有着完整的律例，却也不乏孤魂野鬼看转世无望，趁机作乱。
摊位下面的阴影毫无动静。
苏谭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蹲下，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蹲下，愣了片刻，慌忙往阴影中缩了缩。
但他的体型实在不算小，蹲在狭窄的摊位下，膝盖顶着胸口，怎么缩都藏不住，反而显得更委屈了。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苏谭敲了敲木板，语气无奈地说。
摊位下面缓缓冒出了脑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脸庞，脑袋上还沾了片不知道哪来的枯叶。
又是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苏谭看着对方被蹭的又脏了几分的衣服，忍不住说道：“你一个成年魂体，不好好工作赚冥币，准备投胎，成天在这游手好闲瞎晃什么。”
“这不是游手好闲，这是正事。”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们不让我排队，我就换个方式待着。”
“你已经死了，你现在不是人，是鬼。”苏谭忍不住扶额，觉得自己这今天的耐心都快被这男人磨没了，“而且钻摊底是什么正事？”
“哦，原来我是死鬼啊。”男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随即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在苏谭面前，“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钻到孟婆摊位底下啊！
苏谭刚想质疑，就被一阵急促到刺耳的铜铃声打断。
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
两个戴着黑面具的阴卒急匆匆跑过来，看见杵在摊位前的男人，立刻怒吼道：“好啊，我就知道你躲在这，你今天不跟我们去趟阴司府，我们就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男人听见这话后，向前一扑，死死抱住苏谭的小腿，力度大得让苏谭都踉跄了几分。
苏谭下意识往下挣了挣，小腿被箍得发紧，竟半分都挪不动。
身后的魂体们早已纷纷探着脑袋，原本规整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有两个魂体还慢悠悠摸出兜里生前没吃完的瓜子，“咔嚓咔嚓” 嗑得清脆，碎壳子掉了一地。
“你先松开我行不行？” 苏谭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声音里满是无奈，“你一个大男人，搂着我的腿干什么。”
“别让他们带走我……，”男人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松，反倒搂得更紧，他把脸贴在苏谭的裤子上，声音闷闷的：“真的是正事，我头好疼，只有靠近你才能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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