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辰的三分之一坠落人间,他本应成为一颗最夺目的明星。
如今,他不再闪烁。
——
从星云坠落,以千万光年的速度下坠。
克劳利竭力伸手,试图抓住身旁转瞬即逝向上疾驰的云端——不过是徒劳。
所以,我算是堕天了吗?
抓不住任何依靠,只能感受着寒风在耳边呼啸、低语,风如剑刃般割裂尝试包裹自己的羽翼,痛苦让他想要尖叫,但最后哽在咽喉无法发泄。
这无不警示着自己已被上帝所抛弃。
落入无边际的硫磺池内,溅起水花。即便有所缓冲,但克劳利还是清晰地听到脊柱和翅膀撞击地面导致折断时发出的声响,他想,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感觉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在被烧灼。
感觉要窒息了,哪怕天使并不需要呼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算是什么。
或许经过几个世纪,克劳利才得以从泥泞中挣脱。
抬头眺望星辰——那里本该是一片耀眼的星云,可现在却连零星的光点都无法看见。
难道上帝已经将自己创造的星空销毁了吗?克劳利感到痛心——那是他花费心血而完成的艺术品——他连为何堕天都不清楚——因为一句建议吗?那星云又做错了什么?
瞳孔的刺痛使他下意识用手去触碰,但很快意识到——并非银河被摧毁,而是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脊背的撕裂感也让他意识到什么,惊慌失措地用精瘦又遍布划痕与鲜血的手向身后探去,本该在背后舒展的羽翼残缺不齐。
他不再是一位天使。
变故让克劳利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血泪涌出。翅膀不能再给他庇护,他试图用手拥抱自己,以求得片刻的安心。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克劳利出神地盯着地面,呢喃着。
——
一曲结束。
克劳利扶着琴凳缓慢起身,循向如雷般喝彩的方位颔首致谢,而后取过倚在琴旁的手杖,由侍者牵引,将赞美与掌声抛诸脑后,挺拔脊背,越过遍地盛开的玫瑰,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这处充盈着香氛与古龙以致于难以喘息的小型沙龙。
显赫的家族甚至于名声远扬的音乐家为他的琴艺所折服,但这并非使他感到满足或者愉悦——他的琴应只为一人而抚动,即使他不明白心中为何萌生这样看法,又到底应为谁而演奏。
侍从依旧将收集一起的信件或捧花堆放在供克劳利休憩的客房梳妆台上——哪怕客房暂时的主人吩咐过不必再把这些无意义的玩意丢弃在自己的屋内,也不愿违背上流阶级的命令。
待到克劳利在外不再试图从一片漆黑内赏出庄园中的美景后选择回房而看见一地狼藉时,克劳利只觉得心力憔悴——他厌恶读取任何的一字一行,更何况这里承载的不过是那些名门望族对自己的挑逗亦或者**。
他的眼睛不好,几乎失明,这让他排斥去尝试看清任何事物——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什么也看不清,他也不愿看清。
曾经独自去教堂做礼拜,老神父发现他后如临大敌,将他驱逐,嘶哑着惊恐大喊道“你已经被上帝抛弃了!这里不欢迎你这只恶魔!”
或许自己上辈子真的犯下罪过惹恼了上帝,这一世的自己才落得双目失明的地步。
哪怕只能隐约看见老神父身影的轮廓,克劳利回味方才的说辞,仍旧用自己那双不因失明而灰暗的瞳孔凝视着远处的驱逐者,直至对方再受不住,奋力关上大门。
上帝抛弃我了吗?
那便抛弃吧,我亦无需救赎。
克劳利取下夹在鼻梁掩盖自己眼眸的墨镜,换上金边半框眼镜,留着琉璃灯昏暗的光开始挑拣分门别类需要回复的信件。
信纸沾染的香薰让他头晕目眩,吃力地分辨着由花体书写的姓名和内容,发觉没有任何一封信件不掺杂着别有的意图后恼怒地将自己无法忍受的垃圾掀翻在铺有红丝绒的地面。
取下眼镜,抬手遮盖自己疲乏的双眸,试图缓解劳累,克劳利也不清楚,自己分明恶心这些书信,但他仍然会说服自己耐心去咀嚼一字一行,害怕错过——错过谁?他不知道。
或许是奇迹使然,或许吧,一封纯洁的信仍然端正地躺在梳妆台上,等待着收信人将它展开,剖析其主人的内心。
克劳利的大脑叫嚣着:够了!今天已经被这些骚扰者恶心够了!我不想再被那些龌龊不堪的词汇侵扰!但是忍耐不住,依旧颤着手拾起信封,想要一探究竟。原本打算重新戴上眼镜,但最终还是没有——自己意外地能够看清一字一句。
世上不该存有的洁白,清新的古龙香气并不刺鼻——比起贵族所用的香氛,这沁人心脾,工整的花体留下的并非污言秽语,而是其主人字里行间透出的淡雅——
致安东尼·J·克劳利先生
展信安。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位您忠实的听众之一。今晚是我第一次有幸能够亲身欣赏到你的演奏,这对我来说是最为曼妙的一晚。
你的琴艺值得任何音乐家不吝言语为之赞叹,你的自得与坐在琴前而散发的光彩与哥本哈根悲惨的早晨如此不同,我敢肯定,你手下的乐曲抚慰了无数听众贫瘠的内心,其中包括我。
若我为天使,我想我必定会难耐地将伊甸园的竖琴献给您,请求你与琴弦合唱。
我很期待安东尼先生你的下一场演出。
你的听众
克劳利反复斟酌信中的寥寥数语——不过是些客套话,却让他难以自持冷静。胃开始翻搅,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坠向无尽的深渊。克劳利强迫自己放下这封留有娟丽字迹的纸张,不再去看。
克劳利已近乎错过了婚配的最佳年纪,他当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孤身一人。他并非有意选择如此。与其说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不如说是自己似乎冥冥之中已经认定了谁,但是谁,连克劳利本人也说不清。
他本以为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寻得所爱,或许这一生只与音乐相伴,克劳利原本这样认为——
现在他找到了自己所弹奏的意义。
——
找寻所爱似乎并非易事。但自己似乎是一位被——无论是谁所眷顾的幸运儿,在一场喧闹的舞会,他拾得了这一生最宝贵的礼物。
闭目任由自己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奏出一首首舞曲,漠然听着诸位富人围绕三角钢琴起舞欢笑。
“你好斐尔先生,初次见面。听闻苏活区开了一家书店,主人是你吗?”
“哦,你好!是的,不过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我的个人收藏馆,要知道里面的书我一本都不会卖。”应者略显俏皮的话语逗得前者忍俊不禁。
声音如银铃般不可避免地传入耳中,克劳利已无心再为这些富人演奏,抬手向指挥示意让后辈代替,自己则离开琴凳,拄着手杖向不远处声音的来源摸索而去。
接过侍者端来的盛有香槟金酒的高脚杯,克劳利竭力克制自己想要与信中听众相认的急切——他没由来确信这位“斐尔先生”就是他说要寻找的珍宝,尽自己所能维持不失风度的仪态。
“你好,斐尔先生。”他系着丝绸领结,身穿高腰燕尾服,挺拔身躯走向面前转身对视的金发男人——剔透的大厅吊灯照耀而下的光将他衬得耀眼,“或者说,希望我与琴弦合唱的天使?”
“哦,我是说,你好安东尼先生,我的确是你忠实的听众之一。”高脚杯轻碰以示礼节,亚茨拉斐尔抿过一口杯中的香槟湿润咽喉,瞥过克劳利一眼后看向别处,浅笑道。“不得不说你的技艺令人称赞。”
“客气了——或者说,这没什么。”克劳利饮尽杯中的金酒图为攀上绯红的耳尖做掩饰,将酒杯递给侍从收走,眼眸一刻不离亚茨拉斐尔——他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但他仍想尝试。“老实说,发自内心为我技艺赞叹的人少之又少,更多的不过是别有意图。不过我想,我现在也算是找到知己了。”
“这样吗?能够获得知音可不容易,衷心祝贺你,安东尼先生。”
客套寒暄几句,亚茨拉斐尔夸赞一番克劳利惊人的天赋以及表演的才华,而后找借口匆忙离开了舞会。
他是在躲我吗?为什么?克劳利站定原处,再次取过一杯香槟一饮而尽,摩挲着手杖,沉思。
亚茨拉斐尔快步逃离喧闹的场地,心有余悸地回望方才自己离开的场所,见克劳利没有追来,他不由得松下一口气——为了庆幸亦或失落。
他没有认出自己。亚茨拉斐尔出神地凝视着面前厚重的、阻隔他视线的幕布,想着。
他现在是人类,这是毋庸置疑的——亚茨拉斐尔皱起眉头,回忆着曾经在宇宙相遇的那位创造星云的天使,试图将方才的天才钢琴家和那位好友——如果算得上的话——重合在一起,但最终放弃。
当亚茨拉斐尔得知自己认识的那位红发天使因质疑上帝不可言喻的计划而堕天后,他自然是震惊的——他分明善意提醒过那位天使不要去挑战上帝的权威——与此同时他也感到惋惜,这是他在天堂所遇到的为数不多的能和他相谈融洽对他友善热情的天使了。
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亚茨拉斐尔思索着,向加百列申请了人间代表的职务。
——
再次相遇是在剧场。
克劳利结束自己的演奏,起身行礼致意,并不留恋台下的激情,离开舞台。
这次的剧场没有为他准备侍从,他只得依靠手杖寻找自己的休息室。
“该死的!”走廊的昏暗让他识别不出任何模糊的光点,自己仿佛身陷泥潭,克劳利感到眩晕,加快脚步想要逃离自己所畏惧的黑暗,不料被堆放路旁的杂物绊倒。
“安东尼先生?”渴求的声音安抚了即将溃堤的内心,克劳利抿唇偏过头,试图看清来者。
“是我。劳驾,可以把我扶到休息室吗?我什么都看不见,这太折磨人了。”
沉默片刻,亚茨拉斐尔颤着手作为克劳利的支撑将对方扶起——调整自己的呼吸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搀扶着这位方才落幕的优秀钢琴家一瘸一拐寻找属于他的休息室。
“万分感谢,斐尔先生。”将墨镜放置在梳妆台上,陷进皮革沙发之中,克劳利朝身边模糊不清的身影勾唇道谢,后者似乎点头回应了他的谢意。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是说,你当时并没有看清我的脸。”亚茨拉斐尔取下米白色的礼帽,露出一头的白金。
“我是个,瞎子,事实上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的听力不错。曾经有位神父告诉我因为惹恼了上帝我才落得这步田地。”克劳利撇嘴耸肩,故作轻松状,“不过想来也并不影响我弹琴,这就够了。”
“我想是的。”亚茨拉斐尔绞着手指,含糊其辞,“安东尼先生,你有自己的作品吗?按你的天赋,创作是轻而易举的。”
“这或许要让你失望了,一个音符都没有。”克劳利嗤笑一声,伸出食指摆动,“我的大脑是混沌的,毫无原创的旋律可言。不过好在过往盛名音乐家的天资让我用之不竭。”
“自从收到你的第一封信件后,几乎我的每一场演出你都会在场,我可以认为你是为我而来吗?”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克劳利的心催促着自己再说点什么,否则这位他所渴求的人就要离开了。
“我想再没有谁值得我去追随,因此,是的,安东尼先生。”亚茨拉斐尔轻笑一声。
“很荣幸被你这样的一位绅士所追随,我很久没和别人相谈甚欢了。我想,你可否赏脸和我共同前去欣赏《无事生非》?”这是他为数不多愿意疲劳眼睛而执意反复观看的喜剧。
“荣幸至极!”亚茨拉斐尔为自己收到邀请而惊喜,克劳利望向倚在梳妆台旁的拉斐尔——即使他看不清,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欣喜。
往后的相处让两位先生逐渐彼此了解对方的爱好:克劳利热爱乐曲,咖啡,和看不见的行星;亚茨拉斐尔则对古典,美食和并不擅长的魔术充满兴趣。
不能向克劳利表演他的魔术这是亚茨拉斐尔的一大遗憾,但克劳利直言就算自己的视力不好也能够发现亚茨拉斐尔的破绽,这让亚茨拉斐尔颇为不满。
“看好了!你能看见个大概吧?我的手上有枚硬币!”亚茨拉斐尔将手中的硬币举到克劳利面前晃了晃,随后握在手中,凑近嘴边,全然不顾克劳利的哀嚎,“现在,见证奇迹的时间——”
“看!它消失不见了!”在唇边吹了口气,亚茨拉斐尔最后张开手,紧接着又将手伸到克劳利的耳旁做出拿取东西的动作,激动道,“那么——再看!它从你的耳边出现了!”
“不不不——硬币一直都在你的手里。”克劳利揣着手摇头,否认了亚茨拉斐尔的说辞。
“才没有,它刚才就是在你的耳边。”被拆穿魔术的亚茨拉斐尔不悦地在克劳利坐下,嘟囔着,这让克劳利难以忍住笑意,最后哈哈大笑。
除此之外,他们也格外享受唯独二人在书店内饮着亚茨拉斐尔珍藏的红酒,讨论世间万物的光阴。虽然到最后两人都会喝得大醉,糊里糊涂搞不清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克劳利还会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这很是让亚茨拉斐尔没办法,被迫接受克劳利在店内留宿一晚。
在长久的交往中,两颗心紧挨着彼此,越靠越近——克劳利从未如此希望看清这个世界,看清一个人。
——
我太冲动了。克劳利想着,捧起亚茨拉斐尔的面庞,指尖在柔软曲卷的白金短发之间穿梭,感受对方急促的喘息,眯起眼细细描摹怀中人的眉眼——透过撒下的纯洁的月光,他终于还是吃力地分辨出了亚茨拉斐尔圆润而绯红的脸和有如波光粼粼的眼眸,虽然一切仍被迷雾所包裹。
他确信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但总归是好的,拉斐尔没有推开他。
原本——他们不过是逃离了一场充斥着客套话交织着利益谋权的聚会,他们不过是在花园内闲庭漫步,漫无边际地交谈着世界银河至于宇宙,最后在花园深处偶遇凉亭,在此处歇脚。
或许是月光使然,当这一抹圣洁倾泻在亚茨拉斐尔的身上时克劳利感受到自己的心不可察觉地漏掉一拍,随之鼓动更加热切。
“斐尔,你有爱人吗?”比大脑更快一步,克劳利下意识想询问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如此唐突莽撞的问话让他后悔,“我从未见过你带过任何女伴。”
“哦,没有女伴,我当然没有。”亚茨拉斐尔惊呼一声,随后苦笑,“我不太能讨得姑娘们的欢心,再者,我也过了婚配的年纪了。”
又是一阵让两人窒息的沉默,但克劳利却为之雀跃。或许是眼中的情热被亚茨拉斐尔有所察觉,这位钢琴家的知己下意识想要逃离。
“……我想,舞会快要结束了。”亚茨拉斐尔理整翘起的鬓发,重新戴上礼帽,哪怕克制还是显出慌张地起身,转身打算走下石阶,“我们应该回去了。”
克劳利没有应声,只是起身后执起亚茨拉斐尔的手,搂过他的腰肢,指尖柔和地抚过他的下颚,然后克制而又期待地屏息,俯身吻住了他渴望许久的唇。
或许是害怕,不确定对方能否接受自己的情意,克劳利只是含住心上人的唇瓣,吮吸,轻咬,而后禁锢更进一步的**,只是注视着眼前只能隐约看见的轮廓。
没有推开,没有辱骂,亚茨拉斐尔只是同样地回望着面前亲吻自己的男人,呼吸逐渐急促。
“你……我的意思是,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克劳利偏头牵起亚茨拉斐尔的手,让自己的唇贴向那只丰盈、洁白如玉的手背,嘶哑着嗓音,害怕惊动这只温顺得好似绵羊的绅士。“当然,我知道男人之间的爱慕很难让人接受,我……”
亚茨拉斐尔抿唇不语,他只是端详着对方开始慌乱的神情,到最后他的眼中静谧的湖水终于决堤,哽咽着。
“上帝啊……”
无意识地低语,亚茨拉斐尔仰头靠向克劳利,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在克劳利的错愕下,最后的余音消失在两人唇间。
对于接吻,这两位互表心意的先生都不太熟练,只得笨拙地啄着对方的嘴角,亦或是由于太过紧张咬疼了对方——但这都无伤大雅,他们同样压抑的心在此刻都得到了宽慰。
——
克劳利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是幸福的。
晨光熹微,透过蕾丝窗帘钻入卧房,克劳利半睡半醒见眯眼试图看清身边枕在自己臂弯的爱侣,轻笑着凑近,摸索着啄一下枕边人的眼角,将对方环得更紧。
“没事,再睡会吧。”察觉到亚茨拉斐尔悠悠转醒,克劳利轻拍怀中人的脊背,试图让对方再次入睡。
亚茨拉斐尔呢喃地应过一声,浅笑着吻了吻克劳利长出胡渣的下巴,“我想我得下楼经营我们的书店了。”
克劳利已经搬离了自己曾经的公寓,与亚茨拉斐尔同住在这间书店二楼的卧房内——这家书店真如亚茨拉斐尔曾经所说那般,他从不出售自己的珍藏品,只是摆放在橱柜内供来客鉴赏。
亚茨拉斐尔整理好自己的装束,也帮助克劳利理整衣裳——即使克劳利不太愿意让拉斐尔帮助自己,两人踱步走下回旋楼梯,来到大厅。
这时候亚茨拉斐尔便会去厨房为他们准备精致而简单的早餐,克劳利则会坐在桃花木铺有皮革软垫的琴凳上,抚弄大厅最显眼的那架深色木质表面光洁如镜的三角琴,让自己的之间在象牙白的琴键上跃动,弹奏欢快的奏鸣曲——亚茨拉斐尔说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够欣赏克劳利的演奏都会让他心情愉悦。
而克劳利——他很享受在某个悠闲的午后——他无需外出演奏,书店也没有客人打扰——他们会依偎在壁炉旁的沙发里,克劳利会仰躺在靠背上,而亚茨拉斐尔会选一本他们都为之感兴趣的书本,轻声读给克劳利听——他们都一致喜爱《行星百科全书》,即使克劳利从未亲眼见过那些绚烂的画片。
“多么希望我能够看看这片星云,整个宇宙。”每当聆听结束亚茨拉斐尔的阅读,克劳利总会感叹双目失明的不公——曾经他几乎从不这样,“当然,我更想看看你。你一定比任何星辰都要美。”
这时亚茨拉斐尔会沉默着,倾身拥抱克劳利,摩挲他的眼眶,凝视着那双不能观赏世间万物的眼眸,半晌,呢喃道:“我们总会相见的。”
克劳利感到幸福,哪怕现在社会局势动荡——英国向德国宣战,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外界乱作一团——但他的爱人就在身边,他有什么可顾虑的?
书店大门上的铃铛响起悦耳的清脆声,克劳利没有抬头,只是对身后的来客说道:“欢迎来到A.Z. FELL AND Co,这里有你想要的但我们不会出售。”
没有得到回应,手指放缓,曲调逐渐转小,最终沉默,克劳利偏头望向造访者。紧接着,他听见厨房传来急促地脚步声,伴随着亚茨拉斐尔竭力克制但仍然颤抖的声调。
“哦,加百列和圣德芬,早上好——事实上——我正打算出去,各位不介意我们边走边谈吧?”
“当然,亚茨拉斐尔。带路吧。”一阵不适的笑声过后,其中的白色来客命令道。门铃再次响起,想必是他们出去了。
“我出去一趟,你能帮我看店吗?”克劳利拿过琴旁的手杖——自从和斐尔——或者亚茨拉斐尔确定关系后,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渐渐地,爱人成为了他的指引人,而手杖几乎被他遗忘——他试图从琴凳上站起来,但自己的伴侣阻止了他,颤声恳求道,“不会太久,我很快就会回来。”
“斐尔,你还好吗?”克劳利蓦然感觉这名字显得如此不真实,他吞咽哽在咽喉的唾沫,哑声问道。
“我很好,很好——早餐我已经做好了,就在窗边的写字台,你能自己走过去吗?”
“我想可以,你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我等你回来。”克劳利强作镇定,他感受到自己的肩上落下了几滴——或许是亚茨拉斐尔的眼泪,他的心脏被揪住、被冻结,他感觉自己正在下坠,但他不能表现——自己的珍爱已经哭泣,他又怎能再添负担。
有什么他即将要失去了。克劳利想。
亚茨拉斐尔紧握一下克劳利的手,随机松开,取下玄关处衣帽架上的围巾与脑子给自己穿戴上后匆忙离开了。
书店陷入前所未有的沉寂。克劳利无心去享用往日里自己喜爱的早餐,他只是坐在琴前,一指敲击琴键,等待着枕边人的归来。
他的爱人有不少的疑点与谜团,克劳利明白。但他从不主动提出,要求对方给自己一番解释:他坚信总有一天,自己的斐尔会告诉他一切的一切。
但他至今从未有过如此不安。
手下的琴键不自主地弹奏出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
即便有所预料,克劳利仍然无法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以至于放亚茨拉斐尔说出自己的决定时他吞咽了无数次才勉强发出声音。
“你要走,离开这里,一个人,对吗?”克劳利再次询问,他渴望听到亚茨拉斐尔的否认,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挣扎不过是徒劳。
“……是的。”亚茨拉斐尔不去直视爱人的双眸——他明白即使对方看不见也会凝视着他,让他羞愧难当。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今天闯进来的人,他们是谁?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他们为什么叫你——”克劳利不由地提高音量,他无法再自持冷静,内心快要崩溃,几乎靠一只手撑在琴盖上才得以不让自己摔倒。
“——别说出来,我求你。”亚茨拉斐尔哽咽着祈求,不敢从克劳利的口中听到自己的真名,灰绿的眼涌出晶莹的泪珠,他感觉自己快要破碎了。
“我至始至终都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我也从不要求你告诉我,只要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是你现在突然决定离开这里——我们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切!”
“你不能——抛下这家书店,我们的书店,你不能——”克劳利近乎恼怒地奋力砸向琴键,混沌的音符击溃两人的心底最后的宁静,双方沉默着。
“……没有什么是能够一成不变的。”半晌,亚茨拉斐尔下定决心,因对方盛怒背后的痛苦而闭上双眼,“我知道解释这件事很难,我甚至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
“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这句话耗尽了亚茨拉斐尔所有的气力,他等待着——不出所料,克劳利抄过手杖,快步远离了琴凳,试图走上回旋楼梯——他摔倒了,但亚茨拉斐尔没有动,只是双手握拳垂在身侧,听着克劳利爬起,用力跺脚踏上楼梯,最终摔上卧房的木门。
——
克劳利开始频繁地接受邀请去剧场、沙龙演出,无论如何都不愿与亚茨拉斐尔独处——亚茨拉斐尔则关掉店铺,整日将自己封闭在书店里收拾远行所需的行李,或哭泣。
即将离别的日子就像一把铡刀悬在两人的头顶,避无可避,却又迟迟不肯斩断他们的羁绊,逼得他们每日都处在崩溃。
“……我只想知道一切的一切。”又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后,克劳利不能再强装镇定,无力地跌坐在扶手椅上,将脸埋进双手,无助地抽噎,“如果你一定要走,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你总要为我留下你曾经在我身旁的痕迹,而不是要将这一切都抹除。”
“你不能要求我忘记你……哪怕我现在真的恨你的狠心、你就要这么抛下我。”
克劳利的央求将亚茨拉斐尔的心脏撕裂,泪水再次充盈眼眶,踌躇着低语:“即便真相你难以接受,你也要知道吗……?”
克劳利局促地点头——直觉告诉他,如果不能得知真相,他将抱憾终身。
亚茨拉斐尔的胸膛起伏,最终做出决定——哪怕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他用力拥抱了克劳利,随后抽身,转身锁上书店的大门,放下百叶窗,以确保外界的光照不会钻入这处封闭的空间。
接着,他褪去浅咖啡色的大衣,身后一双洁白的丰满羽翼显现、舒展。昏暗的室内因这圣洁的、上帝的产物而散发出微光。
“亚茨拉斐尔,东门天使。”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但他仍然无法看清亚茨拉斐尔的面容——克劳利呆愣地打量着那双从未见过的纯洁,喃喃自语,“原来,你是天使。”
亚茨拉斐尔苦笑着,任由眼泪划过脸颊——他在忐忑,害怕克劳利对他的爱会化作恐惧与信徒般的虔诚——他在等待,聆听最终的处决落下。
“它们很美。”克劳利流着泪,嘴角极微地勾起,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手杖究竟在何处,只是起身后追随那一抹光亮,走到亚茨拉斐尔面前,轻柔地抚上这片神圣之地,察觉到羽翼颤抖着,“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没有应声,羽翼主动贴向爱人,克劳利一遍遍地用指尖理顺羽毛,而后张开双臂将亚茨拉斐尔拥入怀中,轻拍他的脊背以求安抚他紧绷的神经,轻笑着,“我想我不仅能够接受,我还会很喜爱它们。”
“我还有好多的问题要知道答案。”
亚茨拉斐尔长吁一口气,将头埋入克劳利的颈窝,他感到如释重负,“当然,我会尽量为你解答。”
——
两人躺在卧房不大的床铺上,沉默不语。
“所以,我曾经是创造星云的天使,但因为我质疑上帝的决定才变成了这副模样。”许久,克劳利将头抵在亚茨拉斐尔的肩上,一手与亚茨拉斐尔十指相扣,一手轻轻搂住怀中人的腰肢。“上帝惩罚我为人,在人间受尽苦痛。”
“……是的。”亚茨拉斐尔回握,轻叹着回应道,“我,当你创造星云时,我也在场。”
“那个老神父说的没错,我的确被上帝抛弃了。”搭在腰上的手向上,指尖留恋于微翘的白金短发之间,轻笑一声,唇瓣轻触亚茨拉斐尔的后颈,“不过这都无所谓,但是我——就算惩罚结束了我也不会再成为天使了,对吧?还是说惩罚永远都不会结束?”
“我不知道,上帝他……总是不可言喻的。”亚茨拉斐尔的身体不可察觉地颤抖着,五官皱成一团,身后的爱人重复地理顺他的卷发,试图安慰他。
“好吧!可我总会,你知道的——死去,作为人类,然后忘记你。”克劳利也对上帝的行为感到不满,“可我不想忘记你,而我甚至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你,这让我以后怎么去找你?”
“惩罚总会结束的,克劳利。”无法再忍耐,亚茨拉斐尔侧过身,抬手抚过克劳利的眉眼,“在那之前,我会找到你,无论什么时候。”
“可是,我很抱歉,天堂发现我们正在深交——我……被召回了。”
克劳利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难以接受这件事实。亚茨拉斐尔注视着同样凝视自己的蜜棕色的眼眸,等待着。
“要去很久吗?”
“抱歉,我不能保证。”额头相抵,最终是克劳利闭眼吻上了亚茨拉斐尔的唇,浅浅交换一个亲吻。“我会尽快回来的,好吗?”
“好吧。”克劳利无奈笑着,认输了,“你一定要回来,好吗?我会替你看着这家书店,我不会让你的一本藏品被卖出去,所以,一定要回来,好吗?”
亚茨拉斐尔以热切的亲吻作为回应,两人紧紧相拥,不愿再浪费此刻珍惜的光阴。
窗外的夜莺歌唱。
——
亚茨拉斐尔走了。
克劳利迷糊地伸手探向身边,没有触碰到枕边人让他清醒不少,等到他完全缓过神时才想起来今天是亚茨拉斐尔回天堂的日子。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自己的爱人是位权天使,若是放在以前克劳利是不可能相信的,但就是这么发生在他身上了。
克劳利翻身下床,整理好自己的装束后拿过书桌旁的手杖,吃力地识别着明暗缓慢走下回旋楼梯。
他太久没有独自一人接触这个世界了。
如果不是写字台上摆放着早已准备好的餐点,他也快要说服自己这段美好的回忆不过是一场梦境了。
应付过早餐,克劳利致电取消了先前赌气是接取的所有演出邀请,拉起百叶窗,打开书店大门——如亚茨拉斐尔往常所做的那样,开始营业。
做完这一切,克劳利也如寻常坐在琴前,掀起天鹅绒的罩子,打开琴盖,指尖抚上琴键。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弹奏什么。
悲伤的曲调不适合现在的心境。
他当然思念着亚茨拉斐尔——他的天使,但他并非悲伤,仅是纯粹的想念。
敲击琴键,清脆的音符响起。克劳利想为亚茨拉斐尔——为他们作一首属于自己的旋律,诉说着他的爱意与思念。
他总会死去,但他的爱永不消失。
——
亚茨拉斐尔还是迟了一步——当他终于再次获得地球代表的职务时,克劳利已经身居泥泞之下,永远保持沉默。
当亚茨拉斐尔被他沉重的双脚带到克劳利的墓前时,他甚至不感到一丝意外。他在离开时为还在沉睡的克劳利祈福,保佑他健康,保佑他长寿,祝愿书店不会受损,但他知晓在1940年的夏日直至金秋,战争造访了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争取到了她应得的东西,夺走了她想要的生命。
书店一如往昔,虽然积起了灰;除了钢琴还没有走调——显然在主人离开之前一直弹奏。亚茨拉斐尔想过放弃这家书店,就此远走高飞但他做不到,因为克劳利的回音依然在每处角落作响。因为克劳利一直在替他看守这家书店。
重新营业几个月之后,亚茨拉斐尔收到了一个包裹,准确来说是一张被牛皮纸包装好的黑胶唱片——
我的天使:
这是我的心脏,我将它交予你——它会替我向你诉说我对你永不泯灭的爱意与思念。
我已离去,但我们总会相见。
安东尼·J·克劳利
亦或者创造星云的天使
亚茨拉斐尔将唱片小心地放在年迈的留声机上,唱片旋转,歌颂着作曲家充盈至溢出的爱。
他坐在留声机旁反复听了几天,最后细致地收好胶片。
他回头重新开始,等待下一次的相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