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园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城市顶层的静谧。鹿野订的酒店套房宽敞得近乎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蔓延至天际的都市灯火,与一轮清冷的圆月。
精力耗尽的小黑几乎是沾床就睡,抱着他赢来的小玩具,蜷成一小团,呼吸均匀绵长。
相柳(小白)却毫无睡意。
他洗去了游乐园带来的尘埃,换上了一身柔软的白色浴袍,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更衬得他肤色苍白。他抱着那只巨大的、毛茸茸的白兔玩偶,赤着脚,无声地走到落地窗前。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清辉。他仰着头,黑色的眼眸凝视着天幕上那轮与他故乡一般无二的明月。只是,月是同一个月,看月的人,所处的天地,却已截然不同。一种浩瀚的孤独感如同深夜的寒潮,无声地席卷了他。洪江、义军、辰荣、清水镇、海底三十七年……那些被他强行封印的记忆碎片,在这样寂静的月夜里,变得格外清晰,带着刻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怀里的白兔玩偶传来虚假却实在的温暖。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鹿野同样没有入睡。
她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白色的短发微微有些凌乱,让她平日里清冷的气质柔和了几分。她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目光却一直落在窗前那个孤寂的背影上。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随时会融化的月下冰雕,周身弥漫着一种与整个世界抽离的疏远和……悲伤。
鹿野安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这一天的相处,她差不多摸清了这位小师弟的脾性——极度骄傲,戒备心重,习惯用沉默和冰冷隔绝一切。如果自己不开口,他大概率会那样站到天亮,将所有的情绪再次锁回那副看似无坚不摧的躯壳里。
她轻轻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没有靠得太近。
“这里的月亮,”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和得像窗外的月光,没有刻意安慰,只是陈述,“和森林里看的,不太一样。光污染严重,星星也少很多。”
小白(相柳)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但并不让人尴尬,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鹿野也不急,她靠在沙发扶手上,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小黑刚来的时候,也常常晚上睡不着,看着月亮发呆。他想家,也想……风息。”她顿了顿,“那时候,他也不说话。”
小白依旧沉默,但抱着兔子的手臂,似乎松懈了一点点。
鹿野看着他的背影,决定再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你……也在想家吗?或者,想……什么人?”
“家……”一个极轻的、带着点嗤笑的音节,终于从前方传来,沙哑而冰冷,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小白终于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我没有家。”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鹿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疲惫,“那里有海,很深,很冷的海。我在那里……住了很久。”
鹿野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我曾经……是将军。”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平淡,却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带领军队,打仗,杀人,或者……被杀。”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充满嘲讽和倦怠的弧度,“守护一些东西,失去更多东西。”
他的话语破碎,跳跃,没有具体的名字,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情绪——责任、杀戮、背叛、孤独,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后来……我死了。”他最终轻声说道,黑色的眼眸望向窗外的月亮,仿佛在凝视自己的终点,“万箭穿心,沉入那片……我住了很久的海。”
他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鹿野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汹涌了千百年的暗流,是早已结痂却从未愈合的伤痕。
“再醒来……就在这里了。”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只可笑的、温暖的白兔,“变成了这副样子……一无所有,连名字……都不再需要。”
漫长的沉默再次降临。
这一次,鹿野缓缓走上前,与他并肩站在窗前,同样望向那轮月亮。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轻声说:“死了,然后在这里重生。听起来……像是一种恩赐。”
小白猛地转头看她,黑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恩赐?
他那充满背叛、利用和沉重责任的一生,他那作为工具、作为魔头、最终被万箭穿心的一生……结局,配得上“恩赐”这两个字吗?
“在这里,”鹿野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你不是将军,没有需要守护的军队,没有必须杀死的敌人。你只是小白,是师父选择的弟子,是小黑的师弟,是……”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需要师姐我带去买冰淇淋、玩碰碰车、还要帮忙赢玩偶的,麻烦的小家伙。”
“过去无法改变,但或许,你可以选择如何对待这场‘恩赐’。”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是继续背着过去的骸骨行走,还是……试着为自己,活一次。”
小白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被月光勾勒的清冷侧颜,看着她眼中那片平静而包容的灰蓝。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他心上最沉重的那把锁。
为自己……活一次?
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谭。
他抱着兔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沉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窗外的月亮都微微西斜。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揉碎,却清晰地落入鹿野耳中。
“……那里,也有一个人,说过我……是个傻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哽咽。
鹿野没有追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追问为什么是傻子。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最沉默的港湾,包容着这艘终于愿意稍微卸下一点沉重过往的、伤痕累累的孤舟。
月光洒满房间,照亮了相柳(小白)脸上从未有过的、迷茫却不再全然冰冷的神情,也照亮了鹿野眼中,那抹极淡的、名为“理解”的温柔。
这一夜,坚冰未融,但裂痕已现。
而有些话语,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彻底埋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