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祈宁握紧桌角,骨节用力到发白,呼吸愈发沉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后悔亲自将破绽送到他手上,心头甚至还如雨后的春笋般,隐约挣扎出些许期待。
对,就是期待。
她知道,自第一次见面陆无砚就对她有所怀疑,包括所有认识“微祈宁”的人都在猜测。虽无人点明,但此事始终如一个定时炸弹似的,保不齐哪天突然被人瞧出来。
特别是那天晚上,玉珠一言点破她与“微祈宁”的区别,她才惊觉自己内心并非想象中那么强大。此时深藏于心的秘密终于摊开在阳光下,心中反而轻松了一块。
否则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她几乎要被同化成这里的人。
“呵。”
正沉思着,身侧男人突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她一瞬间绷紧脑子里的弦,瞳孔重新聚焦在陆无砚脸上,满脸戒备的盯着他。
后者却突然弯了唇角,凤眸簇亮浮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周身压迫感亦随之散去。
不等弄明白这是哪一出,陆无砚已施施然起身渡到门边,抬手推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叫她:“故事听完了,走吧,祁宁。”
男人半张脸匿在暗处,背光勾出他侧身轮廓,宽肩窄腰长腿,居高临下,通身泠冽,比战时他手中的长枪还要锋利。
欣长的影子投下来,顺着光一路蜿蜒至脚边,仿佛在代替主人提出邀请。
不是微祈宁,是祁宁。
只有祁宁。
须臾,她抬步走向阳光。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两个不同的称呼对她而言,究竟象征着什么。
去他妈的穿越,去他妈的平行世界,去他妈的反派标签,他就是活生生的人。
余光瞥见身后那人跟上来,陆无砚悬在心头的那口气才终于顺下去。
推门,抬步,与她一同步入光明。
背过身的刹那,他嘴角悄然上扬。不过仅一瞬间便又恢复到平日轻抿至向下的状态。
他知道。
——三个月之前——
【微祈宁,建桢四十七年生人。丞相嫡女,相府独女,出生那年曾有高人预言其一生天煞孤星的命格,需有命硬之人与之相伴。后与丞相幕僚沈氏独子沈拓订下婚约,感情甚笃。然命运多舛,一岁被乳母下毒,三岁从高处坠落伤及大脑从此痴傻,七岁失足落水,十五绑架,十六火灾,十八走失……二十二微氏抄家,相府倒台,相府女眷尽数发配军营。】
“将军,这是我能查到的所有信息。”
来人趁着夜色,风尘仆仆将有关微祈宁的资料双手呈上。
陆无砚仅扫一眼,目光便钉在了“天煞孤星”四个字上。
天煞孤星的傻子,经历了抄家以后,突然能言之有物,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神”的使者。
傻子当久了,便以为全世界都是傻子。
神佛之说,无稽之谈。
他沉思片刻——“杀了,隐蔽点。”
“是,不过……”来人有些为难,“据跟踪的兄弟们说,在她身边还发现了另一支队伍,似乎是沈将军的人。”
“如此一来,怕是不好下手。”
说到最后,他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将军动怒。
恰好,陆无砚也看到了【感、情、甚、笃】那段。
“与沈氏婚约么……”有趣。
好一个天煞孤星,他倒真想看看,一个罪臣幕僚,一个罪臣之女,能在掌心里翻出什么浪。
“既然沈拓保了,便留她一命。”
陆无砚不知道是假,微祈宁是真不知道,她曾因他的一念之差,险些没见到第二天塞外的太阳……………………
不,是有机会发觉的。
如果此时她能抬头看一眼,便能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并不干净。
也不正常。
若她能看到,便会发现那双深邃而幽暗的眼眸藏了太多心事,愧疚与妒火几乎将他撕裂。
可惜那个诡异的故事实在听得人后脊发凉,让人忍不住多想,根本腾不出精力去关注旁的。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上,微祈宁辗转难眠,向来清醒决断的大脑罕见陷入到纠结状态。
一闭眼,脑子里就自动浮现陆无砚白天说的话。
他在怀疑吗?
他在怀疑吧。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否则不会莫名其妙提起嫔妃失足落水后性情大变的故事。
可是他已经猜到了,又为何要在逼近真相之前戛然而止呢?
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不敢想故事最后,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继续追问下去,那该如何?
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所生活的地方并非真实世界,而是由一本书衍生出来的平行世界,现在这本书的剧情出现了崩坏,她是过来搞修复的?
别开玩笑了,这要比她编的“神使”一说荒谬的多。
可一个世界里出现两个任务者,是协会绝对不允许的。
——轻则逐出任务者,重则直接抹杀两人。
这本书有太多不确定的地方了,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另外,还有一件在她心中埋藏许久,始终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正视的事——这个任务,与从前是不同的。
说来有些可笑,曾经听说有任务者会对书中人物产生感情,当时对此嗤之以鼻,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微祈宁躺在床上几番辗转,睡不着也想不通,索性起身披了衣裳,打算出去走走。
不图目的,只求散心。
路上星子与微风相伴,遇到岔路就选一条顺眼的。
谁知七拐八拐,她莫名拐进一处平日绝不会踏足的窄路。
初极狭,难通人,星月皆隐。枯枝烂叶遍地,复行百余步,道渐宽,豁然开朗。
向上长空如墨,月华似银,星芒璀璨,夜色融融。
向下平野茫茫,一望无际,河流蜿蜒,水波不兴。
向前……月下玉郎,霜色长袍,孑然一人。
望见他的刹那,微祈宁眸光震颤,心底某个地方赫然揪紧,来不及多想,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男人背对着她,听到动静也并未回头。只淡淡一句:“来了?”语气平静且没有丝毫意外,似乎对她的到来尽在掌握。
“……来了。”她微怔,忍不住发问,“你怎知我会来?”
陆无砚不答反道:“睡不着吗?”
微祈宁不答,算作默认。
“神情恍惚,步伐犹豫,不像你平日的作风,还在想白天的事?”他自猜自圆,三言两语,已拼凑出始末。
被猜中心思,她表情空白了一秒,勉强挤出微笑叹道:“你这个人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陆无砚定眸看着她,长睫下黑瞳熠熠,映着满池月光,纯粹的不掺杂任何诈谋。
“想问什么便问吧。”
“……那个故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皇宫内闻。“他毫不意外的笑,“你知道的,那种地方‘鬼’比较多。”
“鬼”多,“鬼”事也多。
“所以那嫔妃后来如何了?”
“当了贵妃,后来走了 。”
“入了宫还能走?”
陆无砚轻笑:“仅是一小国皇帝的贵妃,别说走,死了也无人在意。”
微祈宁大胆猜测:“她偷着跑掉了?”
闲不住,不安分,这倒也符合对穿越者的刻板印象。
“并不。她封妃以后出席宴会,被他国一皇子看上,不惜以三座城池相换,不过她当时已经身怀六甲,那边对她的要求是打掉孩子。
“当然,她不肯,皇帝也不肯。”
“然后呢?”
“然后两国就开战了。小国势微,屡战屡败,试图求和,对方却仍是那一个要求,只要贵妃,彼时贵妃已经生下了孩子,满足他们的要求,所以……”
“她就去了?” “她就死了。”二人异口同声。
啊?死了?这么轻易?
微祈宁眉头皱成一团,似乎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穿越者并非完成任务功成身退,而是死在了异世界。
“那她的孩子呢?”
“敌国得到一具尸体不肯罢休,把她的整个国家都灭了。”
“……然后呢?”
“没了。”
“……没了?就这么草率?”
“很草率吗?”陆无砚眸光微闪,若有所思的盯着她,“还想要什么结果?”
“我……”她语塞。
半晌,她义愤填膺地转移话题:“哪个国家这么混蛋,不给女人就要灭人家的国!”
“南桢。”
“……靠!”她一口气憋在心里,险些憋出内伤。
陆无砚侧过头,语气闲散又意有所指:“想骂就骂吧,毕竟是你们母家的祖宗。”
微祈宁刚要骂,又听见他后面半句话,愣是傻住了。“……什么?”
他唇畔弧度渐深,润泽的眼珠一转,状似惊讶道:“我方才忘记说了吗,贵妃的孩子提前被送走,隐姓埋名活了下去,后来嫁到微家。你竟然不知道吗?”
闻言,她表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便悟了个透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陆无砚什么时候做过费力不讨好的事,还耐心讲故事,感情套在这等着呢!
这狗东西,挖空心思的来套她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绞尽脑汁的算,最后还是算漏了两点。
一,她真不知道微家的往事。
二,她没想隐藏自己的身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交换名字那天罢。
主动暴露,就是想在这个世界留下更多自己的印记,而并非套在微祈宁的皮壳子里。
这样想着,微祈宁也学着他的样子笑:“你居然对我们家的了解的这么清楚,查过啊?”
“查过。”
“查我了吗?”
“查你查的。”
“嗯?”她眨眨眼,好奇问道,“都查啥了,信息共享一下呗?”
“你生平过往,三亲六戚,社会关系,还有你和沈拓的婚约。”
陆无砚一一数来,面上无甚表情,只刻意咬紧了“婚约”二字,一双清眸仿佛淬了火。
“嗨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回事,再说与他订的是微祈宁,不是我。”
她摆摆手,并未在意,心道早就和沈拓说清楚各不相干了。
话音才落,对面原本瞧着心情尚可的人突然冷了脸,眉眼沉沉,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中隐约弥漫了些酸味。
微祈宁吸吸鼻子,以为自己哪句话没说到点上惹他不快,忙柔声哄道:“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挑着回。”
话是这样说,但心里也早已经做好了被刨根问底的准备。
对面青竹一般的忍沉默片刻,语出惊人:“你喜欢他吗?”
好一发直球,竟是连半分迂回都没有。
吐槽归吐槽,微祈宁老实道:“不喜欢啊。”
此话一落,她明显感觉身旁人长舒口气,连紧绷的身条也松弛下来,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这下反而给她弄懵了,心里憋了好多话无从说起。
不是,这什么情况,怎么突然跳到喜不喜欢了,你个将军不关心正事关心这个啊?
不问正好,爱问不问!
半晌。
“不是,你不好奇我是谁,怎么成为‘微祈宁’的吗?”微祈宁忍不住道。
陆无砚转过头不看她,而是将目光放长至远处,幽幽开口:“不重要了,是你就好。”
“……啊?”
短短一瞬,她脑海中划过无数种可能的回答,好奇,不好奇,为什么,原来的微祈宁去哪了等等,独独没想到结果会是“不重要”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陆无砚以为她没听清,一字一句重复道:“是你就好。”
不是,“是你就好”啥意思,好在哪,她特别好打发,特别好使唤,特别能逗乐?
觉察出男人避重就轻的态度,微祈宁浑身就像被一把无名火烤着,翻来覆去的不得劲。
是不在意身份的“不重要”,还是根本不在意她是谁?
不行,这个事今天必须有个交代!
意识到自己反而比想象中在意,微祈宁索性破罐子破摔,两步跨到陆无砚面前:
“是‘我’就好,还是‘只有我’才好。”
不同的重音衍生出不同的含义,她眸光坚决,迫使他正视。
那张冷玉般的脸上划过各种复杂,喉结滚了又滚,几番张口,最终扭身不语,暗自克制着归于平静。
她却仍不依不饶的往前凑,像个讨不到糖吃不罢休的孩子。
他顺势将人压下,单手钳住女人的下巴拉近距离,然后……慢慢向上描画轮廓。
微祈宁只感觉身前光线一暗,紧接着全身被好闻的木质冷香包裹,脸上还有冰凉的触感划过。
痒痒的,她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下巴,唇周,脸颊,鼻子……一路游走,最后轻抚在眼睛上,久久不动。
她大着胆子去够陆无砚的目光,便见他低头,用眼神直勾勾攫住她,眸底是从未见过的,泛着病态的悸动,似乎无声在说“逃不掉了”。
二人距离很近,几乎是面贴面对着,目光所及只能盛下彼此。
她抖了抖睫羽,突然有些后悔睁眼。
陆无砚却在此时俯下身,根本不给她逃开的机会。
耳畔的呼吸愈发灼热,没等反应过来,眼皮上便落下一个几近虔诚的吻。
“只有你,只是你。”
他抬起头,一贯漠然的眼神里盛满贪念,又近乎卑微的恳求道:
“所以你不必履行那份婚约,也并非传闻中那般爱他爱进骨子里……那这双眼,从今往后,只看我一人,好不好?”
低沉的嗓音不受控制钻入耳朵,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微祈宁整个人呆若木鸡。
心跳突然加速,连带着理智犹如被面前飓风搅乱的湖面,头脑涨得厉害。
无人去管,无人在意。
微祈宁满脑子只剩那句“只看我一人”。
她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后退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眉梢不自主向上轻跃,反应过来又被强行压平。
此时此刻,微祈宁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是欣喜的。
欣喜他的坦白,欣喜愿有所归,欣喜一直隐在深处的情感并非自作多情。
知道了。
然后呢,怎么办?
不知道。
她心乱如麻,苦思不得解。
话涌到嘴边转了又转,为了掩饰,她将舌尖反复浸润唇瓣。
而陆无砚捧着她的脸缓慢靠近,无形中将距离压缩再压缩。
近了……更近了。
二人鼻尖对着鼻尖,连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避无可避,几乎要溺死在那双深邃的眸中。
真他妈好看。
…………
……
等等等等等等,难道要在这种时候互诉衷肠吗!?
这还不是圆满大结局啊!
彻底压下来那一刻,微祈宁骤然回神,头脑飞速冷静下来。
她一把将人推开,急中生智道——
“眼下国家城门大开,家园内忧外患,城中瘟疫肆虐,百姓民不聊生,以你我的身份和肩膀上的重担,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陆无砚面色由红转青,恨恨瞪着她。
微祈宁义正严辞:“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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