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芹芹变成个花猫了！”缺了个门牙的大棵捂着肚子，指着水洼中一身泥污的女孩夸张地笑着。
禾善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默念这还是个孩子，不必跟他生气。
前几日大棵跟同村的玩伴去摸鱼，结果被岸边的石头绊倒摔破了门牙，回家后便鬼哭狼嚎地说自己破相，禾善看着他那模样实在没忍住发笑，被这小子看见后便怀恨在心，每日都想着报复回来。
可兰时一向看她看得紧，大棵屡屡不得手，终于今日挑着兰时不在的时候将她偷出来抹成个泥娃娃。
见禾善一直盯着他，大棵的笑声有所收敛，又看到她头顶梳的整齐漂亮的小辫乱掉，忽然有些心虚。
“谁让你跟小桃更好的。”他嘟囔着，摸了摸鼻子，“我才是你哥哥，臭芹芹先笑话我。”
禾善无语，她倒是低估了这小孩的攀比心。
兰时性格好，这个阶段的他根本看不出后来的偏执凶残，再者大棵虽然疼妹妹，但终究是个野小子，精力充沛、整日乱跑，时不时的还喜欢惹小姑娘生气，任谁都会更亲近温柔可靠的兰时一些。
大棵轻咳两声，终于良心发现，小心地将禾善脸上泥污擦掉，看她虽然拉着脸但没有哭，松了口气。
“奇怪，小桃怎么没来找你，他不是最能跟着你吗？”
禾善也觉得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兰时早用他的树枝兄弟摸过来了，可这都过了小半天，却没见他的身影。
大棵抱起她，又露出缺斤少两的大牙，嘿嘿笑道：“肯定是你太烦人，小桃嫌你烦不管你了哈哈哈哈！”
见禾善低着头没理他，大棵以为自己真把她惹生气了，忙哄她说回家找小桃，他肯定在找她。
可当两个脏兮兮的小孩踩着午后最刺眼的日光回去后，却发现满满当当的小院中挤满了人。
顾名思义，小郭村的大多户人家都是郭姓，只有极少数的外来人家，比如肖大一家与村中沾亲带故的郭姓人无甚干系，但村中民风淳朴，邻里间向来和睦友好。
以往几家关系好的聚在一处也不少见，但却从没有一天是这样，几乎全村的人蜂拥而至，将本就不大的肖家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棵抱着禾善，想往里挤又怕怀里的小丫头受伤，只能踮着脚探望。
“大伯，我家咋了，你们咋都在这呢？”
大棵问向一旁抱着胳膊的男人，男人见是他们一把将禾善接过来，问两人怎么弄得这么脏后才回道：“你爹有面子，青神山的仙师主动找上门要来给你家驱邪除祟。”
他压低声音，“听说村长求了好几次，人家仙师都没答应...哦对，这还是青神山的嫡系仙师呢。”
禾善一怔，青神山的嫡系...
与其余四大宗不同的是，因青鸟而生的青神山都会接受青鸟血脉的传承，被选中之人只有一位，此类人称为嫡系，又名圣女。
青神山的现任山主雀京灵力深厚，是当世强者，可她却并未被青鸟血脉选中，而圣女细鸢，青神山的下一任山主，正是青鸟血脉的继承者。
之前闲聊时，林长鲸曾说过，当年雀京有一个小她两岁的亲妹妹，天赋极高，是曾经继承血脉之人，但后来不知原因惨死在无忧城中，雀京这才与无忧城交恶，接手青神山，待青鸟选中细鸢后悉心培养。
按照时间来算，难道肖家的这位仙师是...
禾善一凛，兰时隐姓埋名，就是想安稳地呆在这里。况且此时的兰时刚从天陷中逃出不久，虽然已经被种下天魔种，但他如今颈侧干干净净的，并未引厝过天魔种。
青神山嫡系弟子的能耐可想而知，若被这人发现兰时是妖怪，定会引起风波。
肖大曾经说过会有青神山的弟子来，但她没想到会是嫡系，这几日又忙着找雪藕冰鉴忘了这茬。
她有些着急，想跳下去好进院子找兰时，可男人怕她摔到将人稳稳抱着，直到里面传来阵阵惊呼，拥挤的人群发生骚乱。
青光贯穿天地后，禾善清楚地听到肖娘子惊慌的尖叫。
“娘！”
大棵登时拨开人群冲进去，村民捂嘴惊呼，一时间“怪物”、“妖怪”的声音萦绕在这狭小的院落中。
出事了。
禾善再顾不得，两腿一蹬从男人怀中翻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没回头看被吓到的男人，穿梭在村民的膝弯间朝着青光最省指出挤过去。
“肖大怎么养了一个妖怪！”
“这小子之前看着蛮好的，没想到是个花妖，怪道长得这么好看。”
“谁说不是，若非青神山的仙师，我们还不知道要跟这怪物在一起多久...啧，真够恶心的。”
才没有，他是妖怪不假，但又没伤人，为什么说他恶心...
所有的思绪在看到眼前一幕时戛然而止。
肖娘子瘫倒在肖大怀中，焦急地围在二人身边，院中围满了身着青色道袍的青神山弟子，最中间站了一位仙风道骨的女子。
她眉眼清丽，身量高挑，五官与雀京有些相似，却多了些缥缈的寒冷锋利，沉下的眼眸不寒而栗。
她侧头看了眼气喘吁吁的禾善，手中的青金色结印映照在院中的每一处。
还有跪坐在她对面的少年身上。
禾善倒吸一口冷气。
无论是书中描写兰时死时有多狼狈，还是曾经她亲眼见过魇境中兰时被罗睺虐打到体无完肤的场景，都不及眼下十分之一。
禾善几乎尖叫出声，这怎么会是兰时、那株傲娇讲究，昳艳无双的桃树？
原本修长的双腿变成褐色树藤在地上翻滚，被青金色光芒逼到少年脚下，原本平直挺拔的肩背爬满树冠，密密麻麻地长出青白嫩芽。
他喉咙中发出痛苦的低吼，整个人蜷缩在树冠中，以一种近乎崩溃的姿态跪坐在地。
青金色光芒之下，是少年曾经洁白秀长的脖颈，也是禾善无数次称赞过栩栩如生的花印，而如今，那上面生长出无数细小密集的血纹，仿佛干涸土地上的残缺裂口。
从耳垂到颈侧，再到被衣襟遮掩住的锁骨下的血纹里，蠕动着血红的肉虫，仿佛在蚕食着他的身体。
触目惊心。
人群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叫嚣着让青神山收妖。
禾善刚想跑过去，却听那打头的女仙师淡声道：“桃花疽。”
“此乃我青神山秘法，可压制妖性逼出本体，若一月后此法不解，你将灰飞烟灭。”
人群一静，兰时没有抬头，在青金色光芒中紧紧攥着翻滚着的树藤。
“我为青神山圣女雀情。”她俯身，看向面色痛苦的兰时，“草木精怪虽不吃人，却也不可存在人族中，你年纪不大，我可以放你一马。”
淡漠清冷的声音微微压低，“但你要做一件事。”
少年抬起头，苍白的面上布满痛苦和不甘，他咬牙看向前方的肖家人，听雀情轻声道：“做我的契妖。”
禾善只看到兰时愤然抬头，褐色树藤冲破光芒直直打向雀情，后者急忙抵挡，却还是被树藤逼得连连后退。
一旁的青神山弟子大怒，齐齐结印将树藤斩断，兰时喉咙中顿时发出惨烈的低吼。
他眼角沾血，额上都是细汗，死死盯着居高临下的雀情。
“你做梦。”
兰时身上的血越流越多，颈侧的桃花疽也越发活跃，红色肉虫在裂口里吸食着他的生命力，看着极为怖人。
这下连与兰时还算熟识的村民也纷纷开口讨伐。
“好吓人的妖怪，仙师快把他抓走！”
“看他那吃人的样子，连青神山都不放在眼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仙师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铺天盖地的打杀声响彻肖家，少年脸上的愤恨随之一怔，僵直的脖颈垂下，似乎不敢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众人。
“小桃不坏！”
孩童清脆的反驳逼停众人的叫嚷，大家纷纷看向站起来一脸泪痕的男孩。
大棵张开双臂挡在兰时面前，他有些害怕兰时身上的虫子，却仍旧坚定地朝向众人。
“小桃不坏！他只会帮人，不会害人！”
稚嫩的声音无比坚定，禾善看着大棵嘴唇一扇一合，缺了颗门牙的样子并不可笑，面对众人掷地有声的样子极为可靠。
她走到大棵身边，牵住他的尾指，重重点头。
人群中再度议论起来，肖大揽着受惊晕倒的肖娘子，看向雀情恳切道：“仙师，这孩子虽不是人，但自打来我们村中从没害过人，就是鸡鸭鹅狗都没动过一根指头，还望仙师手下留情，留小桃一命。”
肖大爽朗热情，在小郭村中一向名声甚好，见他这般求情，村民也不再叫骂，只是低声讨论起来，看向有决定权的雀情。
雀情眉眼清丽却冷淡，看似恬淡的笑意下仿佛带着股讥讽，禾善瞥向她，总觉得有些熟悉。
“青神山秉青鸟使命，素来以苍生为己任，妖与人实力悬殊，绝对不可生活在一处。”她扫向地上狼狈的少年，话音一转，“但是你们既然开口，青神山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雀情看向一旁畏畏缩缩的村长，“这妖怪生了桃花疽，不可随意走动，你寻一处清净的住所，将他关押起来，具体事宜待我与山主禀报后再做决定。”
*
月黑风高，小郭村的人仍笼罩在村中有个妖怪的恐慌中，禾善听着耳边夜鸟的咕咕声，一头撞上个瘦小的后背。
“哎呦。”大棵小声叫嚷，回头低声警告：“芹芹，你小心点，要是被发现了那些仙师会打人的。”
禾善捂着撞疼的额头，配合地点头，心道你要是再大声一点整座村子的人都要被引过来。
“听他们说小桃被关在村东头的灶王庙里，咱俩偷偷过去，他没吃饭，指不定多饿呢。”
禾善拉了拉他的衣角，手指指向颈侧的位置。
大棵知道她什么意思，登时就黑了脸，“芹芹，小桃平时对你多好你都忘了吗？你现在看他是妖怪就嫌弃他？真没良心。”
见他这样，禾善心下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肖家人会避之不及，如今看来并非是她想的那般。
大棵没好气地拉着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灶王庙附近，这里内外都是青神山的人值守，二人仗着身量小钻了狗洞，进去后见内里灯火摇晃，窗纸透出一个高挑曼妙的身影，忙躲到树后。
废弃的庙很是单薄，四周又都是青神山弟子，故而雀情并未设下什么屏障，也叫外面两人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桃花疽是什么东西。”雀情轻笑道：“如果一月之内没有解除，你应当知道自己会有多恶心，届时没有人会去关注一具丑陋到极点的尸体，包括收留你的那家人。”
“才不会。”大棵小声骂道：“坏女人。”
禾善看了他一眼，听雀情继续道：“只要你当我的契妖，我可以给你一切，灵力、权势、尊严，你想要的所有。”
烛火微晃，两人屏息听里面的动静，少顷，传来兰时冷漠讥讽的声音。
“我并非什么万年精怪，能被你看上的不过是桃木再生的特殊之处...你这么急咳咳...”他轻咳，又嗤笑道：“听闻圣女是继承青鸟血脉之人，怎么会寻这种旁门左道。”
“莫非是圣女大人的青鸟血脉出现了问题？”
青光一闪，屋中传出兰时痛苦的闷哼声，禾善险些拉不住想冲进去的大棵。
她指了指四周，青神山的人就在附近，如果被抓到，他们再也别想看到兰时。
“你没猜错。”
雀卿轻笑道:“你这种资质的妖怪本没有资格做我的契妖，但桃木之体可助我重塑经脉，所以我与你做这个交易。”
她蹲下身，窗纸上的影子放大，“我也不怕告诉你如何解除桃花疽。”
“传闻千年前的神界有位小春神，执掌生命本源，万物生息。她种下的第一棵树木便是桃木，小春神日夜看顾，悉心浇灌，将一株濒死的幼苗养至六界中最繁茂美丽的万古神桃木。”
“后来神魔大战，神桃木叛逃，偷走了春神的一缕神识，辗转于世间。春神陨灭前降下神谕，命神桃木永生覆着丑陋恐怖的桃花疽，除非世间有人肯真心喜欢上他，否则神桃木将死于这无休无止的桃花疽中。”
她的声音平缓浅淡，像是包含着无限的悲悯，“所以，你想除掉这东西，一定要找到一个真心相对之人。但神桃木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所以最后消散世间。你猜，你能找到吗？”
“像你这种普通的废物，会有人真心爱你吗？”
烛花“啪”的炸开，俯下的身影随着烛火摇晃缓缓直起。
雀情嗤笑一声，转身离开，禾善在树后看她清妙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不适感愈发明显。
即便系统再如何装死，禾善也能猜到小郭村和雀情之后的结局。
原著中兰时犯下的一大罪行便是屠村，早前在无忧城中听谢溪说过，青神山不管无忧城的原因便是雀京的亲人惨死在城外村中，且事后尸骨无存，查不到真相，雀京迁怒使之。
幻境中的一切分明就是这两桩事，虽然不知道落势的兰时是用了什么方法反杀雀情，又是因着什么原因而屠灭小郭村。
但禾善想，这里定是兰时第一次引厝天魔种的地方。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使得兰时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她摇摇头，夜风遽然变大，大棵将她护在背后，小心地爬进庙中。
昏暗烛火下，禾善只匆匆瞥了眼面色惊慌的少年，心下一跳。
少年似是受到惊吓，死死捂着翻出血肉的颈侧，他脚下树藤消失，变回修长的双腿，浅淡的瞳仁见到他们时狠狠一缩，在薄辉下沁着一层水雾。
禾善几乎一瞬间就心软了。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她更加了解这人的过去，兰时并不是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怪物，她没有办法不去心疼一个如此命运多舛的少年。
兰时紧张地朝外看了眼，小声急道:“你们来这干什么！快回去！”
大棵眼圈发红，问他有没有吃饭，没等兰时回答从衣襟里掏出个馒头塞到他怀里。
“你快吃。”大棵抹了把眼睛，“爹说让你不要担心，早晚把你接回去。”
兰时一怔，怀中的馒头有些烫人，他小心地将馒头捡起，郑重地看向两人，露出一个温柔脆弱到极点的笑。
他看向禾善，颔首道:“知道了，快带芹芹回去。”
见两人离开时还在回头看他，兰时握紧手中的馒头，催他们快走。
破财的庙门已经损坏，两个小孩钻过去时并没任何影响，他灵力被封，只能看着两人猫腰离开，黄白月色下的树影斑驳，一蓬蓬杂乱的树叶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将每个人吞噬其中。
不过那又怎样？
他小心抚摸馒头略有些硬的面皮，嘴角微微上扬。
不要真心喜欢，只要一点点喜欢就很好了。
月牙隐匿在层层叠叠的云间，身体上的剧痛都被手心的馒头熨帖，兰时得以睡了个还算安稳的觉。
可第二天傍晚，他却见到满头大汗、惊慌失措的大棵。
即便压低声音，他也能听出大棵言语中的焦急，“小桃，芹芹来找你了吗？”
“她不见了。”
这周终于把生活和工作上的琐事搞完了，接下来可以安心写小说，对不起宝们，谢谢大家还在等我！
猜猜雀情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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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野火与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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