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大跑来时，迎面看见一个身着青色道服的青神山弟子将同村的邻舍斩杀。
那家男主人的脚有些跛，但他很勤劳，有两个跟芹芹一般大的女儿，为人憨厚老实，今早还在帮他找芹芹。
可眼下，他瞳孔放大，略浑的眼白中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们当做神明供奉的仙师手执屠刀，将四处奔逃的百姓们逐一斩杀。
青色火焰诡异奇大，将屠夫与鱼肉缠绕成一室人间炼狱，肖大愕然，怔在原地挪不动脚。
他看见那清丽无尘的圣女依旧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眼前的荒诞，额顶浮现一枚凤足印记，不知为何看着很违和。
肖大本在找芹芹，但听说村中走水，担心偷跑出去的大棵便来看看，只是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相公，找到大棵了吗？你怎么...唔。”
话音戛然而止，肖娘子险些惊叫出声，她惊恐地看着捂住自己嘴巴的肖大，手指紧紧抠着衣角。
肖大额角都是汗，朝她点点头，两人躲在草丛后，看那些仙师患无感情地将树上藏匿的村民找出来斩杀，然后扔到烈烈青炎中烧成灰烬。
肖娘子颤抖着，竭力控制紊乱的呼吸，两人蹑手蹑脚，因怕被人发现而缓慢后退，可再如何努力却还是被不断燃烧的青炎追上。
一捧火焰北风吹来，像是生了灵智一般飞向二人，肖大将肖娘子推开，任由青炎烧上胸前。
“不！”
肖娘子亲眼见到那不灭的青炎有多厉害，心神俱颤下直接扑了上去。
肖大紧紧抱住她，不知是何缘故，青炎并未灼烧下去，转眼间化作一阵灰烟。
两人劫后余生，还未来得及说上什么，便听一道平静冷漠的声音在耳边乍开。
“找到了。”
*
禾善是挂在大棵裤腿边过来的。
禾兰兰是个幼崽，对于本体法术仍不太熟，故而只能将她变小，却不能变回原状。
她们人小腿短本就跑不远，循着味道也没找到雪藕冰鉴，又看到村中浓烟滚滚，故而急急赶来，正巧撞见大棵跟在面色凝重的兰时身后，便伸手挂了上去。
一阵剧烈的晃荡后，禾善费劲地探出头，见不远处的浅草到处都是青炎，还有烧到一半的尸体。
青色火焰在村民们身体上狂舞，银光交织，守护者们的刀剑被血色浸透，大棵站在原地，捂着嘴巴跪倒。
禾善喉咙发痒，她站在一块小石头旁，不敢再向前靠近那片青炎一点。
大棵忽然爆发出愤怒的哀嚎，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
“爹！娘！”
风过树动，村中最大最老的一棵杨树上有几个人，若不仔细看，会以为他们是为了躲避青炎才爬上去，可树影婆娑下，几人在其间摇晃，禾善这才看清，那是被悬挂上去的。
而最显眼之处的两人，正是昨日还在给他们做馒头的肖大夫妇。
青神山的人手执长刀，站在雀情身前，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看过来。
树藤遽然变大，一阵地动山摇后，地下生长出黝黑**的枝条，抽向嚣张的青炎和青神山弟子。
大棵知道是眼前这帮他们奉为神仙的修士杀了全村，他眼眶通红，咬牙冲了上去。
“别过来！”
两条树枝缚住他的脚腕，大棵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翻滚，兰时回头，眼角猩红的模样看得禾善心下一跳。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青神山弟子没想到那看似荏弱的妖怪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威压，他们被树藤缠住，又要避开青炎，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只有雀情，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管多少树藤猛烈攻击，依旧岿然不动。
“你来了。”她看向兰时，额头的黑风印记诡异而美丽，“我等你很久了。”
兰时咬牙，脚下一点掠了过去。
雀情轻笑，轻而易举地将他打倒在地，可神奇的是，不灭青炎竟纷纷散开，仿佛极为惧怕这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我道那两个凡人怎么会压制住青炎，原来是你。”雀情走近，清丽的脸上无悲无喜，“曾经的你叫灭世神，后来你叫自己为罗睺，那现在呢，小桃花妖？”
兰时额角青筋毕露，他嘴角被外溢的灵力崩裂，留下血痕。
肖大和肖娘子就在头顶，空洞的双眼直直看向下方。
他哀嚎出声，指节泛着透明的白，树藤放弃攻击，悉数朝上涌去，将肖大夫妇放下，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树藤中。
“你入魔了。”
兰时嘴角溢出血沫，颈侧的桃花疽可怖又恶心。
“小郭村的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
似乎是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幼稚，雀情不禁轻笑出声，“这些没用的凡人，本不该和我有什么交集，我乃上古神鸟，他们不过是年华虚度的蜉蝣。”
“可谁叫他们运气不好，遇见了你呢。”雀情蹲下身，目光缱绻地俯视他，“你可知道，我为了找你，攀附着青鸟破败的灵魂，又找上这个愚蠢自负的女人，为了让她找到你，我可是大费周章，不过，结果还可以。”
雀情皱眉，“可惜你太弱，但这张脸还是好看的。”
“因为…我？”
看着雀情好整以暇的笑容，兰时浑身发抖，如果他没有来小郭村，没有被肖大和芹芹捡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答案是肯定的。
他抬手，遮住血污交织的桃花目，颈侧的肉虫似乎察觉到痛苦，兴奋地分食着他的血肉。
雀情很满意他的这副模样，“不过我不知道这群蠢修士为何要杀人…但你实在难过的话，我可以帮你。”
青神山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四周平静的青炎瞬间变大，仿若涨潮的海水一般袭来，只消几息便化为灰烬，被山风吹走。
禾善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她如今也知道自己恐怕是和兰时换了幻境，所以她身处之地是兰时经历过的，他为之痛苦的过去。
但这里虽然是幻境，却也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肖娘子做的鱼很好吃，肖大结实温暖的肩头驮着她走遍这里的河边小山，禾善没有办法不难过。
几颗眼泪落下，将她身边的禾兰兰砸的抬起头。
小团子不解的看着她，黑黢黢的眼珠子藏在黑眼圈里，忽然，她鼻尖一动，匆匆说了句“找到了”便跑向没被青炎烧及的房屋一侧。
禾善知道她可能是发现了雪藕冰鉴的踪迹，但她没能挪动脚步。
眼前是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大棵，不远处是一身狼狈、心如死灰的兰时，还有刚刚消失的青神山弟子。
荒诞又习以为常。
她好像见了很多兰时这么痛苦的模样。
可是凭什么？
雀情平静温和的声音顺着山风传来，“你开心了吗？”
地上的少年捂着眼睛，薄而白的手背上有几道血痕，但却显得秾艳。他身体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喉咙中发出很短促的一声哭喘。
“她呢？”兰时问她：“芹芹在哪里？”
雀情一愣，继而摇头，仿佛只是听到一只逃窜的老鼠般淡淡道：“不知道，可能被烧死了吧，这不重要。”
“我帮你报了仇，该你帮我了。”
雀情嘴角咧开一个张扬的弧度，嫩白的指尖抚摸少年染红的耳垂，然后是他的脸侧，最后驻留在他颈侧的桃花疽上。
“让我吃了你。”她说，“天魔，让我吃了你，从今以后九州六界，唯有你我才是主人。”
漂亮的手背掀开，露出少年一双颜色浅淡的桃花眸。
但只有雀情看到，那双好看到了极点的眼睛不再淡如晨雾，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绚丽的金鳞色。
蓦地一股怖人威压自上而下贯穿，雀情背上一重，膝盖死死压入泥土中。
将小郭村烧毁的青炎瞬间鼠窜，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熄灭殆尽。一瞬间，乌云密布，天生红裂，滚滚天雷在云海间翻滚，仿若巨蟒般席卷天地。
以少年为中心骤然突起数十根黑红树藤，直直刺向云间，一道吞噬穹顶的黑红法相破空浮现，映照天地。
兰时颈侧可怖的桃花疽瞬间膨大，一株艳丽至极的红树自其中攀附生长，蔓延之处瞬间寂静冷绝。他金鳞色的瞳仁奇丽诡秘，俯视下方被压进地中的雀情。
禾善怔住，她果然没猜错，这里便是兰时第一次引厝天魔种的地方。
雀情额角青筋毕露，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转眼落势，青色衣裙被罡风刮碎，树藤所至之处，骨肉化为齑粉，扬洒在青炎熄灭之处。
“你是罗睺。”雀情咬牙，“不，你不是罗睺。你是新的天魔。”
兰时静静看着她，半响回了一句，“很重要。”
“他们，都很重要。”
雀情想拔出手脚，可那股威压实在太重，比她曾遭受的天谴还要难受数倍。
她以为几世已过，新生的天魔必然不会跟千年前那般强大，但她想错了。
齿间不自觉地打颤，筹谋已久的结果完全与预想相反，这巨大的落差使得她发狂，竟然忽略心底的恐惧向兰时发出全力一击。
黑凤幻象在云间突现，一阵尖锐的唳叫后直直砸下，被蠢蠢欲动的树藤抽打至灰飞烟灭。
“想吃我。”少年嗤笑，“呵，区区禽魔。”
雀情被树藤拖起，悬挂在那棵杨树上，她的手脚逐渐消散，看着兰时癫狂地笑出声，口中痴痴说着什么，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藤蔓散去，肖大夫妇躺在地上，不知是谁为他们阖上目，看着有些安然。
大棵挣脱束缚，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他眼泪鼻涕流在一起，伏在爹娘的身体上哭到失声。
禾善也跟着过去，只是她身形太小，只能远远看着他们。
“大棵...”
“滚开！”
大棵回头，眼睛通红地瞪着形容诡丽的兰时，“你滚开！”
兰时有些无措，金鳞色的瞳孔微张，又被浓长的睫毛垂下挡住。
大棵抹了一把脸，指着兰时怒骂道：“都怪你，如果不是你，他们怎么会来村子里！如果不是你，芹芹怎么会不见！我爹娘怎么会被他们杀死！我怎么会没家！”
“你离我爹娘远点，爹前几天还说给我做个秋千，娘还要做几身新衣服，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大棵痛哭出声，“村里没说错，你就是妖怪，你是个祸害，没有你我们怎么会这样！”
哭骂声传遍这块人间炼狱，孩子稚嫩的指责像一把斧钺刺来。兰时站在原地，黑红藤蔓在地上收拢，仿若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忽然晃了一下。
少年灵力散尽，天魔的气息化成萤火虫般的细碎光点在周身跃动。兰时只觉得很冷，春日的煦风好像是在嘲笑他——
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没死？
身上桃木逐渐消失，又变回可怕的桃花疽。
颈侧血肉继续蔓延，仿佛即将崩裂。他呆呆看着，金鳞色的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嘴角僵硬地上挑。他仿若没有察觉到五脏六腑化成血水，然后从身体上的裂口和唇间流出，然后被附生的藤蔓疯狂蚕食。
太疼了。
他想，会不会是他笑得太多了，所以混进他要和天争，和命抢，然后再被惩罚，最后一败涂地。
小郭村的人都很好，肖家那么善良的人们，却落了个这样的结局。他们在生长的土地上，却死不瞑目，临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保护他们的人最终倒戈相向。
应该是...就如大棵说得那样，他是不详之人，所以所到之处灾难降临。
吃饱喝足的树藤从四方爬来，他们拉开拳打脚踢的大棵，将肖大夫妇和躯体尚存的村民缠住带走。
禾善及时拽住一根树藤，听大棵在后面的哭声不小，兰时的声音传下去。
“我会让他们回来的。”
*
这是禾善第一次来青神山，山清水秀的宗门灵力纯正，丝毫看不出是会干出屠村灭口之辈。
兰时将几十人埋进土中，他逼出稚嫩的本体，硬生生扯下一半种在上面。
桃树亭亭如盖，粉红如云。他说，最多百年，他们便会回来。
缺了一半的本体再也压制不住桃花疽，兰时身体一软，朝着桃树跪倒。
禾善想起，雀情曾说过，解除桃花疽的唯一办法，是找到一个真心相对之人。
可没有人真心待之吗？
意欢对他好，但却为了自由将他推到天陷中；肖家人对他极好，但人妖之间终究还是有着惧怕；她自认对兰时好，但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回家。
那还有谁？
“兰时。”
少年回身，眸中笼罩一层晶莹的水雾，他轻声问：“你是谁？”
山林中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但这声音却有些熟悉，听着是芹芹，可芹芹怎么会知道他的本名。
他又问：“你是谁？你知道什么？”
禾善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很少，但我知道你。”
“我知道的，知道你晦暗的根瘤，知道你残缺的身体，更知道你在阳光和暗无天日下有多努力破土而出。”
“我也知道你在风中招展，延绵地下的脉络。知道你枝繁叶茂的张扬，和你纵横交错的生命。”
“兰时，你很好。”禾善轻声道：“从今天开始，先爱你自己吧。”
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
禾善想，终其一生她不会忘记兰时的眼睛。
还有他说不出情绪的笑。
他笑得很轻。
太轻了。禾善想，好似这发生的一切、所有的苦难都不过是他眼睫上的尘埃。
兰时只要眨眨眼，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后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禾善在识海中呼唤系统，但依旧毫无回音。
她只是很想问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系统要她改正和守护的这个世界，真的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而站在世界对立面的兰时，到底哪里错了呢？
只是为了满足原书剧情的发展，所以他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被意欢抛弃、被魔族扔下天陷，继而被原书的最大罪恶选中，然后终于有了一处安身之地，却又经历如此之多。
这不是他的错。
七宝幻境开始坍塌，眼前景象变得朦胧模糊，禾善抓不住眼前的一切，直到一具憨实柔软的小身体靠上来。
禾兰兰兴奋地捂着爪子，叫道：“冰家伙！我抓到他了！”
*
境外的众人早已面色焦急。
林长鲸和慕寒星身上灵力外溢，一齐撑着逐渐倒塌的七宝幻境。
几百年来，七宝幻境都没有过眼下这样的场景，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幻境坍塌，里面的人将再也出不来。
兰时足下用力，正欲闯进去时，却被身旁的善明一把拉住，他神色凝重，沉声道：“幻境脆弱，若你擅自行动，禾善或许真的再也出不来。”
兰时咬牙，灵识膨放，桃子耳坠却没有一点回响。
苏九香摇头道：“此乃上古灵物，若那位弟子再不出来，或许...”
听仙盟盟主叹息，底下的人窃窃私语，“我就奇怪这个禾善怎么会进入幻境，看来是没少被人帮，这不，原形毕露了吧，还要搭上小命。”
“谁说不是呢，逞这个强做什么？”
剑风烈烈，几个弟子的话语被墨剑斩断，几人刚想大喊，却被紫衣少年淡漠至极的目光压的偃旗息鼓。
青山翰墨皱眉道：“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这等上古灵物怎么会突然出事，说不定是里面的小友通过了幻境呢、”
“不可能！”雀京打断，嗤道：“禾善是什么样你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吗？她这种资质悟性，根本就不可能...”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绮光挥洒而来，穹顶之上传来空灵的钟鸣声，然后是百鸟齐鸣，数十道流星在白日里砸向东边。
“这...这是神迹！”
青山翰墨猛地起身，惊道：“里面的人通过幻境了！几百年来，第一个得到春木神认可的人出现了！”
“是禾师妹！是我们昆峻剑宗的人！”
“她能见神！这太神奇了！”
雀京瞠目结舌，未吐露出来的话语苍白又可笑。
慕寒星瞳孔微颤，心底大石头轰然落地的时候又浮现一丝迷茫，禾善通过了幻境，那之后的计划还要进行吗？
善明双手合十，连连“阿弥陀佛”，他用胳膊撞向身侧的兰时，见他神色木讷觉得好笑。
看来是还没反应过来。
兰时忽然想到，他进的是禾善的幻境，那禾善进的必定是他的。
那这是否意味着，禾善已经知道了他经历过的一切。
那她...会怎么想他？
一声怒喝骤然想起，打断了众人的惊叹。
是方明月，他裤腿被打湿，想来是很着急，所以没来得及烘干。
执法长老双目赤红，佩剑剑光大盛，身后跟着神色惶恐的几名弟子。
“逆贼兰时，你可知罪！”
他指向人群中眉眼冷漠的少年，怒斥道：“与魔有染，屠村灭口，杀师叛道，还不束手就擒！”
林长鲸眉头微拧，反问道：“方长老，兰时是我的契妖，你缘何如此发难？”
间众人议论纷纷，方明月冷笑道：“老剑尊湖底有什么东西，兰时，你知道吗？”
宝们久等，来了来了，刺激的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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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野火与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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