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干,”道士连连摇头,“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放肆!从房上下来!”丹栖怒斥。
“丹栖。”卫杭之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既然与此案无涉,二位何不下来一唔。”
丹栖把刀叼在嘴里就要上房顶,卫杭之一边盯着敌秋一边怒喝:“丹栖!”
敌秋拂手挥开纱衣,瞬间连踩廊柱,单手攀着屋檐凭空翻上了廊顶,一只手拎着曳地裙摆,一只手取下发上杏叶金簪。
“有话好说嘛。”沈青寰也站起来了。两人隔着荷池遥遥相望,一样的冰肌玉骨,月下莹然如雪一般。
丹栖攀在廊沿上,敌秋似乎笑了,她竟然在廊顶上跑了起来,踩着琉璃碎瓦从屋檐边缘一跃而起!她在空中旋舞,四肢舒展,淡金色的纱罩衣缓缓落下......丹栖随着敌秋的身姿缓缓甩头......
清脆的瓦片碎裂声,不是瓦,是荷池旁边数个大青缸碎了,敌秋的簪子将这六七个缸穿了个透,浓稠的液体从缸里汩汩流出来。
丹栖知道这大缸是夏天沉在池子里养荷花的,公主府有些个荷花缸不奇怪。还没等他想通,敌秋已经登上了沈青寰的廊顶,沈青寰连连却步,让敌秋踩到廊顶上,
“火油!”不知道是谁在惨叫。
确实是火油。丹栖看着敌秋的纱衣烧起来,敌秋的纱衣落在地上,一瞬间炽热的火光扑到他脸上。
沈青寰摇头道:“何必要这样赶尽杀绝。”
“傅家爪牙有甚么好可惜的?”敌秋笑问。
公主府里燃爆出一片火海,仪卫纷纷脱下衣服替着火的同僚扑打火舌,几具女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昨天尸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现下毁尸灭迹也是无用功。”沈青寰摇头。
敌秋笑道:“青寰先生又发慈心了。”
“何妨以实情相告。”沈青寰面上淡淡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之术,先生试问自己是否抵挡得住?”敌秋俯视火场,说:“先生何必再插手海上的事?公子无意与岸上纠葛,清理门户罢了。”
沈青寰装模作样叹气道:“倘若秋美人肯放过这几个倒霉蛋,我来替你清理门户如何。”
火光映红了半天,旧宫苑坍塌之声不绝于耳,廊顶上能看见望火楼的武夫和白甲的巡城军队正往西陵坡驰马,火燎得沈青寰长发微微蜷曲。
“我救一救这火总是可以吧?”
火光中敌秋低声道:“你不是我对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沈青寰笑着撕下袖子扎在手上。
小鱼被困在火场里,烟气呛得他涕泗齐流,火舌蹿得有人高。破败的宫苑在倒塌,烧红的墙整片砸碎在地上。这档口小鱼竟然生出一种冷静自持来,他尽力弯腰,摸着烫手的景山石一路摸到荷池边上,下水往深处淌。水也烧起来了,一层浮在池上的油淌着火,水上到处冒白汽,他被火围进在这一小片尚不及腰的水域里了。
火势蔓延极快,随时有烧红的木材石料崩进荷塘。小鱼深吸一口气蹲进水里,他水性极好,完全可以从着火的水下泅过去,唯一要担心的是淌火的水太广,不能探头会被水溺死。在淮川一带这种死法叫做“水喘气”,冬天封冻的淮水上很多人打洞下水捞鱼,大鱼常常聚集在洞口,水性好的一天可以捞个把手臂那么长的大鱼,在渔获稀少的冬季可以卖上数十两银子,比很多人的命要值钱。捞鱼最重要的是不要贪心追出太远,很多找不回冰洞的渔人在冰层下溺死,小孩子在冰上玩常常看见河漂子的脸贴在冰面下缓缓飘流,专门有小孩隔着冰面踩河漂子的脸,这叫“踩小人”,可以去晦气,河漂子无一例外都是脸朝上的。
小鱼曾经跟一个河漂子走了很久,最后看着他的脸没入靛蓝碎裂的冰层更深处,那是他街坊成大哥,死的时候刚刚十九岁。
池水灌进他的耳朵,小鱼好像回到了那年冬天淮水冰上,成大哥隔着冰面看着他,肿胀的脸,眼眶里的絮在水里漂。小鱼奋力向前游去。
越往深处游越省力,小鱼心里知道这是水越来越深了,火就在他头顶的水上燃烧,蓝绿色的火光在水面上流动,水下澄明如空,小鱼屏息缓缓向前游动。
小鱼忽然听见人声,有人在喊他!他贴在火下静听,那人声更清晰了,分明是喊他的名字——“纪非渝!纪非渝!”小鱼立即破水而出:“我在这里!”池边一个人影大喊:“非渝!”是卫杭之。
小鱼出水划破了油面,火烧到他头发上了,他奋力在火海里朝卫杭之游去,“我在这里!”
“别过来!”卫杭之急切地向他挥臂。“我在这里!”小鱼大声回应他。
“非渝!闪开!”卫杭之大喊。
木材崩裂的声音,小鱼看见一片烧透的游廊朝着自己塌下来。
*
纪非渝后来常常梦到这一幕,水上在着火,水下在冒烟,烧红的碎木石甭进水里缓缓划过一道白汽,荒败的荷池,水中是糜烂水草和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滚烫的墙砸碎在水面上,气泡叽里咕噜地贴着他的脸浮走,卫杭之搂着他,他静静看着水上天光远去......他两就这样一起沉入无底水中。这是他一生最心安,最平静之处,他一度觉得是他的归途。
*
昨夜西岭坡公主府走水,火烧得太快,建川府不得不拉塌着火的宫苑控制火势,内院火势凶猛无法扑灭,建川府望火楼派人围着内院挖渠注水不使蔓延。万幸无人丧生,望云来的仪卫也一个没少。如今镇守急病,建川府已经是谢家做主,谢疏鸿亲自带早茶来慰问,和銮仪司并辔而去,这档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抢了一夜火的米小米躺在地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卫杭之肩背上被滚油烫得皮开肉绽,小鱼反倒不碍事,只烧掉了点头发,趴在卫杭之床前哭天抢地,中气还很足。卫杭之趴着,擦了一身臭的要命的无极膏,轻声说:“别哭了。”
小鱼哭得更厉害了。
“都、都都都是我害的。”小鱼又哭又噎气又打嗝,百忙之中还抽空陈情。
“......不关你的事。”卫杭之气若游丝地说,“我没事。”
“都怪我。”
“我没事。”
“都是我害的。”
“......”卫杭之不说话了。
谢疏鸿隔着屏风问:“纪小公子饿不饿?晴雨楼的冰皮点心要不要吃?”
卫杭之轻声说:“你去吧。”
小鱼把脸埋在胳膊里一个劲儿摇头。
谢疏鸿走过来笑说:“纪小公子吃饱了攒攒力气再来探望卫大人好不好?”
小鱼抽抽搭搭抬起头,两只眼睛看着卫杭之,卫杭之叹气,道:“去吧。”小鱼只好跟谢疏鸿出去了。
谢疏鸿牵着小鱼的手,只有娘亲活着的时候才这么拉他的手......谢疏鸿的手真好看,手指又长又滑,触手如玉,他人也很好看,身上还很香,小鱼很怕自己碰脏了他。
谢公子长得好看心地也好,请他吃好吃的点心,还让两个侍女伺候他吃饭。小鱼吃得急得噎住了,谢公子还亲自给他倒果子酒喝。小鱼两只手抓着点心吃,偷偷把点心捏扁塞进袖子里。谢疏鸿好像没看见似的,叫两个侍女去拿自己的旧衣服给纪小公子穿。
小鱼跑回去看卫杭之,卫杭之屋里好多人,灰头土脸一屋子糊味。丹栖靠墙坐着,脑袋埋在膝盖里。刘霈也在,压低声音说:“......兰平儿系流血而死,李四郎系肺腑损伤致死,此二者腹部伤痕都极深,与裴桦洺尸体形容相似。”昨天谢疏鸿给銮仪司提审验尸大开方便之门。
顾雪元的声音说:“公主府约莫还得烧两天,老严在那守着了。”刘霈又说:“尸体放在地上,这火势必然不可能遗存了。”
花重闷闷地说:“纵火不就是为了烧毁尸体么。”
宋鸣愣头愣脑地问:“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卫杭之道:“尸体不打紧,我即刻就要舒兢的下落。”
“那狐仙呢?”顾雪元有点糊涂,“她昨夜公然纵火!”
“舒兢经手的妇人全都死于尸婴破腹,从被他起死回生到尸婴破腹没有一例超过五个月,裴桦洺死时已经有四个多月身孕,敌秋即便不杀她,她也活不长了。”卫杭之头朝里趴着说。
“公主府的尸首全是怀孕女人,但是没有尸婴破腹,说不定刺关元穴就可以封住尸婴!”宋鸣的悟性总是来得慢一步。
“这说不通,倘若这些怀孕女人早晚要死,狐仙为何要多此一举?”顾雪元压低了声音。
“雪元听说过药人吗?南疆的巫蛊之术以活人炼蛊,蛊虫以宿主为食。巫医放牧药人,就像草原上养羊一样。平时叫它自己吃草,宰的时候抓回羊圈里。”刘霈捋胡子,“或许敌秋不是要杀羊,而是先把羊抓回羊圈。”
花重:“......老刘你好吓人。”
“你意思是舒兢先用孕妇炼尸婴,完事敌秋来剖腹取胎,这样的吗?”顾雪元骂了一声,道:“有理,杀了人还收集尸体,想来也不是要给苦主立牌位。”
“我想以簪刺关元,或许是能杀死母体又不伤尸婴的办法,又或者......杀死母体正是炼化的一环。”刘霈正色道。
“那个女的她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个关窍!所以她才纵火烧尸!”宋鸣突然灵光乍现。
“即刻去找舒兢,昨晚一男一女都在找他。”卫杭之道,“那个黄衣女子或许会杀人灭口。”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
小鱼轻手轻脚走过去瞧卫杭之,却见他脸朝里睡着了。小鱼把袖子里捏得扁扁的冰皮莲心点心放在他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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