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贞推着轮椅,沿着灯火稀疏的临河步道前行,浮灯如星,晚风涤荡。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不多时,河道拐角处,一座木楼临水矗立,飞檐如翼,灯火通明。
朱漆匾额上,刻揽月阁三个鎏金大字。此楼避开了主街的鼎沸,独拥俯瞰西市灯海与临河浮灯的开阔视野,是西京显贵上元观灯的幽静去处。
早有伶俐侍者恭候楼前,见安阳郡君推舆而至,无声深躬,引路前行。入门后,一架宽阔的木制坡道直通上层,可得见是专为不便贵客而设。萧允贞推轮稳行,坡道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吱呀声。
三楼东首,望阙雅阁。门扉开启,暖意与清雅的沉水香息扑面,分隔尘嚣。
雅阁轩敞,陈设清雅。临水整排的雕花落地长窗尽开,悬着轻薄的竹青纱帘。晚风拂过,帘影摇曳,窗外星河灯海浩瀚无垠。厚绒地毯吸尽足音,角落银霜炭炉散着松木暖香。紫檀嵌螺钿云石圆桌置于窗畔,其上几色精致茶点与鲜果玲珑,雨过天青釉茶盏温润如玉。一张铺设月白锦垫的酸枝贵君榻,占据着最佳的观景位置。
萧允贞将轮椅径直推至长窗前,松开推把,行至桌边,拎起琉璃酒樽自斟自饮,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此处尚可,若是哪个没长眼睛的蠢货冲撞了我们裴女郎,是她几颗脑袋都赔不起的。”他背对着裴照野,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光华盛宴,他顿了顿,侧身,目光扫过她膝上那幽蓝的琉璃灯,“东西放榻上吧,抱着作甚?”
裴照野依言,将那琉璃莲花灯轻轻移至身旁贵君榻的锦垫上。她端坐轮椅,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
从此处俯瞰,西市灯棚如棋盘铺展,光影堆砌,人潮汹涌,光点细流。窗下河面,莲花灯如星河倾泻,烛光摇曳,光斑汇成一带,繁华至极,又与静谧交融。
雅阁内一时唯有暖炉炭火的细微噼啪,窗外遥远的市声如隔云端,晚风拂帘的簌簌轻响。沉默在暖香与光影中流淌,松弛而安然。
角落墨绿锦帘被人无声掀起,一身玄衣劲装的护卫步入,气息沉凝如渊。她手中捧着一个狭长黄檀琴匣,匣身光润,透出沉敛古意。
那人目不斜视,躬身将琴匣呈于萧允贞面前。
萧允贞放下酒樽,接过长匣。指尖拂过匣盖上简洁流畅的卷草纹,动作带着一丝珍重。未启匣,只对那人微颔首。来人无声退下,如墨溶于夜。
萧允贞抱匣行至裴照野对面的紫檀圈椅落座。琴匣横置膝上,抬眸望向窗边。灯火映照下,他眼中惯常的迷离褪去,显出一种近乎郑重的专注。
“裴含章,”他开口,声音清朗几分,修长手指抚上铜扣,只听咔哒轻响,匣启,“上元良夜,满城星雨,岂能无清音相和?”
红绒衬底上,静卧一琵琶。
琴体黄檀精制,木纹如云似水,油润生光。琴颈修长,琴身饱满圆融,面板温润,显岁月摩挲之泽。四相十二品,品相规整,象牙琴轴温润。琴头镶嵌鸽卵大小和田白玉,其上金丝错嵌凤穿牡丹,华贵雅致。冰弦未张,缠绕轴间,泛清冷微光。
裴照野目光落于琴上,深潭眼底掠过一丝波澜。此琴由她一早派人送至楚王府中,确实经她几日精挑细选,却不想与持琴者如此相合。
萧允贞未察她审度,取出琵琶,怀抱姿势熟稔自然,紫檀圈椅顿成乐师席位。
他哑声垂眸,染蔻丹的指尖轻拂琴弦,如抚情人,虔诚温柔,与平素判若两人。
萧允贞并未即刻拨弦,反倒微微侧首调息。
雅阁暖香浮动,窗外灯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明灭光影,喧嚣远去,唯余琴者、琴、与静默观者。
“铮——”
指尖落下,清越悠扬,如冰泉滴落深潭。纯净无垢,蕴穿透之力,含勃勃生机。
随即,他指动如飞。或轮、或拂、或扫、或挑,技法行云流水,乐声从容,韵律天成。
曲调古朴苍劲,意境开阔,似山间明月,松涧清风,沉静豁达。
萧允贞微阖双目,沉浸己境,灯火跳跃长睫,投下深邃阴影。华服薄粉,在琴音涤荡下褪去浮华,显近乎神性的专注纯粹。
裴照野端坐,目光沉静,落于抚琴人之上。窗外万千灯火在她眼中沉浮,却难掩阁内流淌清音。她听出萧允贞功底深厚,指法精准,力度控制,音色把握,皆臻化境。更动容于曲中意境——苍茫孤高,蕴一丝难言寂寥,又含对天地万物的深沉眷恋,绝非纨绔心音。
乐声舒如溪流潺潺,激如飞瀑击石,或空如幽谷回响。至描绘山高月小处,指法极尽细腻,绰与注之间,清冷月辉、嶙峋山石皆化指尖音符,空旷辽远。
裴照野置于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随那细微韵律轻点一下。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若飞鸟清唳掠空,终坠向窗外万家灯火。
萧允贞缓缓睁眼,指尖虚按琴弦,胸膛微伏,额角沁细密汗珠,灯火下晶莹闪烁。他抬眸望向窗边,凤眸残留演奏空茫,迅即覆上惯常探究笑意,深处隐一丝难察期待。
“久疏此道,手生了。”他声音微哑带疲,透宣泄后的松弛。
裴照野目光自琴体移向他脸,眼底照映灯火,亦映他卸下部分伪装的形貌。
静默片刻,她开口,清泠依旧,却少了些疏离,多为平和真诚:“殿下过谦。此曲意境高远,指法圆融,已臻化境。琴音清越,松风过涧,月照空山。非深谙琴心者,不能至此。”
萧允贞微怔,他预想过裴照野沉默不言,或干脆敷衍几句,未料她竟一语道破曲中三昧,更以琴心相评,直抵肺腑。
他唇角微扬,未置一词,只低低垂眸,指尖轻拂琴弦,几缕清越泛音如心绪余波。
恰在此时——
“砰!啪——!”
城北夜空骤然撕裂,一道炫目金光冲天而起,轰鸣震耳,于极高处轰然炸开,万千金丝银线迸射,如天女散花,金菊盛放,映亮半边夜幕。
姹紫嫣红、形态各异的烟花接踵腾空:火龙狂舞、彩凤翔天、玉树琼枝……连绵爆裂声与璀璨光雨交织,西京夜幕绣满飞舞流光,揽月阁因高度位置,成绝佳观台,巨大烟花似在眼前绽放,光芒几欲涌入雅阁。
这突如其来的盛景轰鸣,令沉浸琴音余韵的两人齐齐望向窗外。
形似怒放牡丹的赤红烟花在极近处轰然盛放,赤金光芒有如潮水,将一切映得通明炽烈,纤毫毕现。光影在紫檀木地板、锦垫、茶盏、琴匣上飞速流转,更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华彩。
裴照野仰首望向那片被彻底点燃的夜空,巨大的声浪撼动楼阁,她却端坐如松,面色沉静无波。深潭般的眼眸被漫天流火点亮,万千光影在她瞳仁深处流转盛放,继而湮灭。烟火的光芒在她清隽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韧而沉静的线条,置于扶手上的双手,依旧安稳。
萧允贞的目光,在最初的绚烂冲击后,便悄然从光怪陆离的夜空滑落。他依旧抱着琵琶,姿态未变,视线却落在了窗边那被金红光瀑笼罩的身影上。
光影如流水,在她月白的锦袍,深青的鹤氅上急速变幻,烟火的光芒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明灭,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在她微抿的唇瓣上雀跃。
裴照野仰首的姿态,脖颈拉出一道优美而坚韧的弧线,灯火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条。她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光与声的洪流中,却又像一尊定格的玉像,沉静无言,得以锚定时空。
他看着她眼底倒映的星河,看着她被强光映得几乎透明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在这惊天动地的绚烂之下,那份岿然不动的沉静。
萧允贞抱着琵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搭在冰凉的弦上。
他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烟火巨大的轰鸣声浪仿佛成了背景,他眼中此刻的焦点,唯有那片在光瀑中沉静如水的天地。
裴照野并非毫无所觉,当一道巨大的、形如千瓣菊的银色烟花在天空中央徐徐绽开,将清冷银辉洒满雅阁时,她没有立刻转眸,依旧仰望着那朵盛放的银菊,直到它开始凋零,光芒渐暗。她才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侧过脸,视线迎向萧允贞。
四目在明灭的光影中交汇。
萧允贞并未闪避,唇角带着戏谑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些许,眼中残留着尚未褪尽的专注余温,又迅速被一层薄薄的笑意覆盖。
“裴含章,我给你一个讨好我的机会。”他心情颇为畅快,笑得甜蜜,又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继续看窗外。
裴照野眼底映着烟火,也映着他此刻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容颜,她极轻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依旧在沸腾燃烧的夜空,回道:“殿下请讲。”
“正月廿三,是我的生辰,这期限应该足够你备礼吧,若是送些难以入眼的俗物来,我便将这琵琶也一并砸了。”
裴照野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这琴若是寸断,她二人的婚事多半也要罢了。
“定让殿下满意。”
萧允贞眯起双眼,放声大笑,裴照野总得引他快活,他一想到她会为此花上许多心思,想他所想,及他所及,就感到快活无比。
他已不打算放走眼前这个人了。
雅阁内,唯有窗外烟花此起彼伏的轰鸣与光怪陆离的明灭。
她端坐窗前,目光追夜。
他怀抱琵琶,指尖抚弦。
喧嚣之外,光影之内,轮回流转,两人的身影被拉长、扭曲,又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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