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穿过一片售卖各色玩物的小摊,最终停驻在一处甜香馥郁的糖画摊子前。
一位老妪坐在矮凳上,头发花白,面颊间可见岁月沟壑,其身前是一块光滑如镜的大青石板。石板下方,小炭炉温着一锅金红粘稠的麦芽糖浆,咕嘟冒泡,香气诱人。
那老妪执一柄长柄小铜勺,手腕悬提,只微倾,熔金般的糖浆便从勺尖流淌而出,落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老妪的手腕灵巧地抖动,勾勒,再提拉,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金红的糖丝在石板上蜿蜒游走,须臾之间,一只昂首向天、振翅欲飞的金色凤凰已然成型。凤冠高耸,尾羽铺展,每一片羽毛都纤毫毕现。糖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引来周遭喝彩。
萧允贞停在轮椅旁侧,并未挤到最前面。他的视线掠过那流光溢彩的糖凤凰,又瞥了瞥轮椅中人沉静的侧脸。
灯火温柔地勾勒着她清隽的轮廓,那双眼眸之中映着跳跃流动的金红糖浆,专注,却又置身事外,只若欣赏一幅精妙画卷。
萧允贞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侧过身,对着那老妪扬声道:“老人家,方才那只金凤,烦请再做一只。”
音色清朗悦耳,颇为骄矜,却无半点跋扈之意。
老妪闻声抬头,见是位气度非凡的贵人,连忙堆起笑容应道:“好嘞,贵人稍候!”
紧接着,她手下金红的糖浆再如灵蛇般流泻而出。
萧允贞并未看向那处,反倒直勾勾盯着裴照野。
裴照野察觉到了这目光,不作回应,只不动声色地将膝上那盏琉璃莲花灯轻轻扶正了些。那幽蓝的光晕在深青的鹤氅上投出一小片冷冽光斑,与周遭的暖金浮华隔出分别。
不多时,第二只金凤糖画已然在老妪手中诞生,与前一只几无二致,同样流光溢彩,展翅欲飞。
萧允贞随手抛过一块成色极好的碎银,老妪眉开眼笑地接过,利落地用洁净油纸将那糖凤凰仔细包好,恭敬奉上。
他接过油纸包,俯下身,将那油纸包放在了裴照野膝上,紧挨着那盏散发着幽蓝光晕的琉璃莲花灯。
“西京糖画,虽属市井小技,倒也颇见匠心,算是一份别致的烟火气。”
萧允贞直起身,重新握住轮椅推把,视线在她膝上那并陈的光晕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才挪开视线。
裴照野垂眸,目光落在膝头,指尖在厚实的羊毛毯下捻动了一小簇绒毛,细微的动作几乎无法察觉。
二人一舆,继续在人潮中穿行。
喧闹声浪时高时低,路过一处挂满各色面具的摊位时,萧允贞的脚步微微一顿。
摊位上琳琅满目:青面獠牙、吐着猩红长舌的青铜傩面;眉眼含情、半遮半掩的雪白狐仙面;圆头圆脑、咧着大嘴的福娃笑脸;更有形色各异的神佛鬼怪、飞禽走兽面具,在灯火下泛着或油亮、或哑光的色泽。
他在诸多面具上逡巡片刻,看向了那张最为狰狞的青铜傩面。
萧允贞信手将其取下,执在手中,借着摊位上明亮的灯火,仔细端详着那凸出的铜铸眼球、獠牙森白和血滴似的长舌。
他忽然转过身,朝向轮椅中的裴照野,举起那张青面獠牙的傩面,隔在她二人之间,面具上空洞的眼眶恰好对准了裴照野。
灯火透过面具的眼眶,在他身上投下一寸一寸的光斑。
“裴道长,”萧允贞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平素里的慵懒沙哑被稍稍掩盖,显得更加低沉而难以捉摸,“此物如何?”
他平静地举着面具,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眸,在空洞的面具后若隐若现,等待着她的反应。
灯火流动,人潮喧嚣,好一幅诡谲画作。
距离极近,近得裴照野能看清面具上青铜的纹理,能感受那份视线的重量。
她沉默了片刻,对上面具之后那双眼眸。缓缓开口,道:“傩面古拙,自有其震慑邪祟、驱疫纳祥的威仪。然殿下天人之姿,此物徒增戾气,恐掩其华。”
这份评价中肯克制,不具奉承,亦无贬损。
萧允贞闻言,面具后的眸光闪烁了一下。他动动手腕,那狰狞的青铜傩面便在他指尖轻巧地转了个圈。
他一言不发,再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摊位,状似挑选其他面具。
片刻后,他随手将那张傩面挂回了原处,重新握紧轮椅推把,“好,那便依道长高见,这戾气,还是留给那些魑魅魍魉享用罢。”
或许是觉得主街过于喧嚣,萧允贞推着轮椅,刻意避开最为刺目的高灯彩楼,转而折入一条稍显僻静的临水步道。
河道蜿蜒,两岸垂柳依依,新芽初绽,柔软的枝条在夜风中轻拂水面。
此处虽仍有灯火,但稀疏许多,人潮也显著减少,空气似乎都清冽了几分。
水面之上,是另一片流淌的星河。无数盏形态各异的莲花灯随波逐流,烛光点点,摇曳生姿,与岸上的灯火交相辉映,将墨色的河水染作碎金橘红。
萧允贞将轮椅推至河畔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柳树下。此处视野极佳,能将大半河面上摇曳的灯影与对岸璀璨连绵的灯火盛景尽收眼底,却又因柳枝垂拂的遮挡,隔绝了大部分喧嚣,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他松开推把,走到轮椅旁侧,随意地斜倚在柳树干上。
他看向河面上那片缓缓流淌的星河,神情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模糊不清。萧允贞拎起腰间那只琉璃酒樽,仰头,喉结滚动,琥珀色的琼浆滑入喉中,清冽的酒香在晚风里悄然弥散。
裴照野亦安静地望着那片浮动的灯海,万千烛火倒映在她眼眸中,万籁俱寂。在她膝上,那盏琉璃莲花灯散发着幽蓝光晕,笼罩着一旁油纸包裹的凤凰糖画。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
这一步,在喧嚣的灯市之处尚显微不足道,身在此,却横亘无形界限。
晚风吹拂柳梢,唯有远处大街隔世之音,唯有河水流淌,以及彼此融于夜色的呼吸声。
这阵沉默反倒滋生出一种宁和,先前所有的试探、交锋,都在这片灯火水影中沉淀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河面上又漂过了数十盏莲花灯。
萧允贞的目光才从那片虚幻温暖的光海上收回,落向轮椅中那道沉静如水的剪影,他忽然开口:“裴道长观此满城虚火,浮世欢腾,这心中,当真波澜不起?”
裴照野闻声,缓缓转眸。
万千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沉浮,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迎上他的视线,音色平息,听不出丝毫涟漪:“怎会?万民同乐,灯映山河,是太平之象。虚火亦是火,总能暖一隅寒夜,暖满城人心。”
她微微一顿,将问题抛回,“那殿下以为,此象如何?”
萧允贞唇角微扬,在斑驳光影中显得既真实又虚幻,他沉默片刻,望向那片灯河。
晚风撩起他披散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
“如何……”萧允贞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遭晚风吹散,他颇为不解地抱怨,“我看不清你,我弄不懂,你百般回避,又故意挑在今天赠礼,我原以为你同那些人没什么分别,同样庸俗、同样不可理喻,你这幅不为所动的样子,倒显得像我投怀送抱,硬要搏你芳心,难道不该是你挖空心思讨好我吗,如此若即若离,温吞如水,这走的是什么章程?”
裴照野一愣,总算明白是哪里惹他不满,还是作答道:“我的确在做此事,殿下如此聪慧,怎会不知欲求其深稳,如植嘉木于沃土,非朝夕可参天的道理,白首之约,终身之托,岂可儿戏?”
她顿了顿,复又开口:“如此说来,我也弄不懂殿下,殿下知晓我心思,借口支开青梧,为何又给阿琛留有余地?”
“你是说宋小郎君?你连他都要算计……”萧允贞拧了拧眉,反倒更为气恼,甩了甩袖子,烦闷至极,道:“你们女子一个个都如此薄情寡义,实在叫人生厌!”
“都如此?”
萧允贞不答,水波拍岸,再无回音。
“……对不起。”
裴照野朝他低了头,言辞诚恳道:“情之一字,我从未有过,隔雾观花,实在不能感他人之感,但也并不打算因此轻诺寡信,始乱终弃,我不愿日后欺瞒你,所说皆为心腹之言,望卿察之。”
“我需要郡君殿下,楚王殿下亦需要裴氏。若郡君殿下需要,照野亦会去参悟情字。”
萧允贞看向她,那双眉眼仍如初见那日,无悲无喜,深如寒潭。
他登时也不似方才那般气恼了,自他从姐夫口中知晓她的存在时,便已然猜到裴照野是何目的,几位皇兄早已出嫁,弟弟们年岁小,尚未出阁的自然也不会嫁与一位残废女郎,只有他这个传言中杀妻克妻的浪荡鳏夫最为合适,此前也有无数个落魄门第想借此飞黄腾达,或殷勤,或谄媚,实在庸俗至极。
但裴照野不同。
萧允贞受身份所制,识人无数,他看得出裴照野精于计算,权衡利弊,善用人心,待他却如此赤诚,几乎要将那颗冰冷细密的心剖给他看。
“良贱不婚。”萧允贞环抱双臂,叹了口气,“我看他那副模样,是恨不得要跟了你一辈子的,我就是晾他一晚又如何?”
裴照野眨眨眼,才意识到他所言是指青梧。
“至于宋小郎君……”萧允贞直直看向她,又半阖起双眸,竟显出几分垂怜之意,“他那般爱慕你,又终究求不得,姐姐既是有意用你,你我的婚事大抵也是会成的,像你这种成天把尊卑礼法挂在嘴边的儒生,自然不会越过我纳侍,我不过是把这点时间留给他罢了,再说,他看着你的模样,让我想起我爹爹……”
“还有,裴含章,那糖再不吃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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