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五,午后,陕州城外驿馆。
裴照野择了一处僻静之地下住,此处远离城郭,独踞山隅,一连两日的指令皆通过属官往来传递,民心尚且安定,今日好生歇下,明日便是回京之期。
内室轩敞,裴照野小憩刚醒,用完汤药,漱口净手,半倚在窗下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云丝锦被,昨日之事,耗去她大半心力,实在疲惫。
青梧收拾了药碗,又奉上一盏温热的蜜水,便垂手退至门外廊下,留给主人家一片清净。
案几上堆叠着今日送来的文书,裴照野一早即翻阅完毕,此次行程匆忙,轻车从简,没带上余的书本,她便静静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老松,权当做清净明目。
一炷香后,廊外响起一阵脚步,青梧敲了敲门框,恭敬请示道:“娘子,诸葛大人求见。”
“请她进来吧。”
竹帘轻响,诸葛鸢躬身入内。她需得亲临漕运前线观测情形,公家配发的官袍沾了尘土柳泥,面见上司有失礼数,她于是紧急浆洗了一番,除去袍服上大块泥土,却依稀可见衣摆处的水渍痕迹,因晾晒仓促,衣料显得有些僵硬板正。
连日的奔波劳碌令她眼下乌黑加重,却并未折损她眉眼间的清正之气,反倒衬得鼻梁挺秀,唇线明晰,确不负探花使之风姿,若不是身量所限,想必登门求亲者更甚。
诸葛鸢上前几步,在离榻前三步处站定,躬身行礼:“下官诸葛鸢,参见特使。”
“不必多礼,”裴照野抬了抬眼,示意她近前说话,“漕渠那边,情形如何了?”
诸葛鸢依言上前,保持着恭立姿态,回禀道:“回特使,鬼门关段工地上,人心已定。董司马与尚将军协同,粮饷发放极为顺利。截至今日午时,鬼门关段滞留漕工的名册已初步核实完毕,首日口粮与部分前期克扣的工钱已足额发放到位。流民漕工情绪大为缓和,各处工段已陆续恢复疏浚作业,又有鹿副使亲自督工,疏浚进度较前几日快了数倍不止,照此情形,打通最后关隘,指日可待。”
她昨日亲见那场风云变动,翻覆之间便扭定坤乾,又见今日工地上热火朝天、民心归附的景象,心胸中百感交集,澎湃不已。
“嗯,”裴照野反应平淡,似乎这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上官芸、焦裕余党清理得如何?”
“谢御史与尚将军动作迅捷,涉案的主要胥吏、工头已基本控制收押,相关账册、物证正在加紧清点核验。州衙内,原先依附上官氏的部分官员,见大势已去,多有主动投诚交代罪证者,董司马接手仓曹、司户事务后,正全力整顿,剔除积弊。目前来看,局面已牢牢掌控,各项政令畅通无阻,想是掀不起太大风浪了。”
诸葛鸢脸颊一热,顿了顿,清了清桑,有模有样学道:“……民间,对特使感恩戴德,视您为再生母父,皆言特使乃西王母座下白鹤仙,驾着云车,仙姿一现,袖子一挥,就让黑了心肝的贪官现了原形,成了灰溜的耗子。下官亲眼所见,好些人领到米粮时,都学着前一个的模样磕头,口中念着:仙鹤送粮,天尊赐福。”
裴照野闻言,轻轻笑了笑,未置可否,转而问道:“东南商帮那边,可有动静?”
“有,”诸葛鸢点点头,答道,“昨日之事传开,今日一早,便有几位东南商帮的主事递了名帖,表示愿遵从特使先前所提引商济漕之策,出资出力,承包部分淤塞较轻的河段疏浚,只求漕运早日畅通,货船得以北上,条件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优厚几分。”
裴照野唇角笑意更深,拾起杯盏,饮上一口润嗓蜜水,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风向转得倒快,不错,将这几位率先递帖的主事名姓记下吧。”
她放下茶盏,咳了一声,平静问道:“诸葛孔目官,经此一事,如今再看,当初我所下的那几道指令,你可明白其中用意了?”
诸葛鸢心头一跳。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已久。昨日亲临此事后,她便回头思虑了整日,自己出身贫寒穷苦,无家族之力可仰仗,在秘书省值日这些时日,便明白为官之路一片晦暗,若无机遇,怕是为权贵效命,空耗一生,原以为漕运调动一事,不过也是贵女儿戏,过些时日便会调回兰台,继续她日复一日的文书工作,再做潜心等待。
春秋末年时,豫让侍奉范氏、中行氏,而不得重用,荀氏荀瑶赏识其人,以国士之礼相待。可世事动荡,赵无恤联韩、魏两家灭荀瑶,豫让漆身吞炭,屡次行刺赵无恤失败,自刎而死,何等忠义。
彼时诸葛鸢尚不能明其意,她知晓知遇之恩足以让人倾命相报,可未曾经历,始终难度她人之慨。
她不傻,她知晓裴特使良苦用心,有意使文书全部经她之手,亲自带她践行为官之道,可望族裴氏累世公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何必如此煞费苦心,栽培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寒门学子,她窥得一二分此局之真意,可始终窥不见裴特使温和疏离的面皮之下,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诸葛鸢看不透,可她已越过千年光阴,明悟了豫让之愚忠。
若特使欲借她之手,行整顿之事,欲借她之眼,观官场之弊,做那把干净趁手的刀,做那枚过河不归的卒,那她认了。寒微之躯,能得以相待,窥见天光浩荡,亲身为官治世,已是士人之幸,求仁而得仁,复无怨怼。
诸葛鸢止住思绪,深吸一口气,将连日来的思索细细梳理,沉声答道:“下官略有所悟,若有谬误,还请特使指正。”
“你且说罢。”裴照野向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个更为省力的姿势,示意她继续。
“特使当初下令,措辞留有余地,并非思虑不周,而是有意为之,以作诱饵。”
“哦?”
“陕州局势盘根错节,上官芸、焦裕之流盘踞多年,树大根深。若初时便以严苛缜密之令强压,彼等必百般推诿、阳奉阴违,或暗中阻挠,令新政寸步难行。即便强行推行,亦需耗费大量时日心力与之周旋,于紧急漕运而言,缓不济急。”
诸葛鸢的思路愈发顺畅,语速也渐渐平稳下来:“特使故意留下可趁之机,示敌以弱,让其以为特使府、或是说,让其以为特使您,仍是以往那些可轻易糊弄的京官。如此一来,她们才会放下戒备,敢于铤而走险,贪墨克扣,甚至煽动民怨,将矛头指向朝廷新政。”
“还可借此甄别人才,磨砺属官。指令模糊,便考验地方官员的执行力与心性。如董司马,即便职权受限,仍能保持清正,暗中记录异常,此乃可用之才。而于特使府内,下官等人处理文书时若发现疑点、提出质疑,便是对实务能力的锤炼。特使也需观察,哪些人堪当大任。”她说到此处,不禁想起特使安置自己到光德坊小院时的那点子惶恐,如今想来,何其幼稚。
裴照野唇角弯了一下,算是默认。
诸葛鸢受到鼓励,便继续道:“上官氏之流,自以为得计,肆无忌惮,动作愈大,破绽便愈多,罪行也愈彰。疏通漕运乃国计民生,既然眼下执此特权,便借此机会,将陕州这颗毒瘤连根拔起。您每每让步,却暗中命谢御史收集铁证,命尚将军伺机而动。”
“直至昨日,民怨将沸未沸,其罪证确凿无疑,方才亲临现场。若只在长安遥控,即便证据确凿,罢免上官芸等人,却难平息民怨,更无法树立朝廷与新政的威信。而特使亲至,当众罢黜贪官,任命清廉能吏,效命王事,当场发放钱粮,使流民漕工亲眼得见、亲身受益。便能化解其怨,归附民心。”
“至于形貌姿态一事,恐亦非无心。黎庶信天畏命,特使故以神道设教。顺势导之,仙家不染尘俗,故能至公,仙人代天巡狩,故具威严。借此之势,后续安抚民心、推行新政,则如顺水行舟,事半功倍。”
“以上种种,既能稳陕州局势,确保漕运畅通,又可震慑其余河段心怀叵测之徒,新政推行再无阻碍。待消息传回西京,陛下必然更加信重,而朝中原先或存轻视阻挠之辈,亦当重新掂量。”
一番话说完,诸葛鸢只觉得心胸激荡,口干舌燥。她这时才紧张起来,方才絮絮叨叨地剖析,实在大胆至极,几乎是将上司的心术谋略撕扯开来,摊在阳光之下。
裴照野静静地听着,直到诸葛鸢语毕,她才点点头,缓缓开口:“看得不错。”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看向窗外那株老松虬劲的枝干。
“为官者,不仅要明制度,更要懂人心,懂权衡。上官芸之辈,并非蠢人。她们能在陕州经营多年,自有其生存之道,可利令智昏,民心向背,只知盘剥小民,却不知民心如水,既可载舟,亦可覆舟。”
“新政之难,不在章程本身,而在执行之人,在如何打破旧有的利益藩篱,让真正的善政,能抵达那些最需要它的黎庶手中。此番快刀斩乱麻,虽见效迅捷,却也耗神费力,终究非长久之计。后续的安抚、督劝、乃至对董越等人的扶持,才是细水长流的功夫。”
裴照野的语气淡了下来,叹了口气,“若非鹿副使在前周旋,稳住大局,谢御史暗中掌握铁证,尚将军及时控制局面,董越尚存一丝清正之心可供驱使,以及你等文官于中枢处理文书,尽心竭力,仅凭我一人,纵有千般算计,亦是徒劳。”
诸葛鸢愣了愣,明白她在点拨用人之道,权谋机变固然重要,但若无人可用,或所用非人,再精妙的布局也只是空中楼阁,她深深躬下身去:“特使运筹帷幄,属下等只是依令行事,不敢居功。”
裴照野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我卧病多年,还需精心将养,实在不可久留,明日一早便启程返京。陕州后续事宜,鹿副使与董司马会主持大局,谢御史负责监察,当可无虞。你回去收拾一下,沿途所需文书,也需提前备好。”
“下官明白。”诸葛鸢躬身行礼,郑重应下。
“你在特使府这些时日,做得不错,”裴照野看了眼诸葛鸢官袍湿漉的衣摆,忽然道,“心思缜密,勤勉任事,好好磨砺,前程可期。”
诸葛鸢心头一热,鼻腔竟有些发酸,她有时,会在恍惚之间思考,其实并非全然作势,裴特使真真是一只暂时栖息的鹤,羽翼染尘,肺腑带伤,但其风骨与眼界,早已超越凡俗,振翅间,便可搅动风云,她何其有幸,能见证并参与其中。
她再次躬身,哽咽道:“谢特使栽培,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特使期望。”
裴照野阖上眼,似有些倦了:“去吧。临走前,机会难得,可再去漕运工程上看看。”
“是,下官告退。”诸葛鸢将竹帘重新掩好,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
[化了]我已经写懵了,回头再校对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4章 箜篌引(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