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裴照野刚由青梧伺候着用了晚膳和汤药,青梧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案几,将杯盏归置妥当后,推着主人家去院中透气,夏夜微风拂过,草木香气扑鼻。
并无闲书可看,裴照野便倚在轮椅靠背上养神,望向眼前苍茫之景,天际从群山间沉下,一轮月牙悬上檐角。
青梧将一盏新沏的参茶置于她手边矮几,又替她将滑落的薄被向上拢了拢,轻声道:“娘子,诸葛大人方才已来回过话,诸事都已安排妥帖,请您安心歇息。”
裴照野点点头,道:“嗯,你也忙了一日,安心歇着吧,我这里不必时时守着。”
青梧应了声是,略一迟疑,又道:“娘子,尚将军在外求见,说是在返京前,想来与您叙叙旧。”
裴照野闻言愣了愣,她与尚凌烟久别重逢,距上次府中夜访也有整月,近来诸事繁杂,陕州之行更是仓促,确实未曾好好说过话。
向陛下奏请亲临陕州一事时,她便料到南衙十六卫拨来的将士会是何人。六年前尚凌烟参考武举时,自己尚且年轻,资历不足以为武人作保,便请动母亲裴见秋出面,引荐记录留存在兵部案牍中,陛下一观便知。漕运事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陕州地方势力盘根错节,非心腹不可托付,尚凌烟对她尚存报恩之心,忠诚无虞,又出身寒门,凭军功上位,与旁的士族无涉,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再者,陛下重用她这孤臣皇驸,本就当作一把制衡的刀。若她借此培植私党,便与那些结党营私的旧勋贵无异,正合了陛下的试探之心,届时当作弃子打发了便是。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裴照野稍稍坐直了些,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请她进来吧。”
竹帘轻响,一道身影步入室内。烛光下,尚凌烟褪下戎装,换了身葱绿的窄袖褙子,下系一条汉白玉色的八破裙,她身量本就高挑,倒是更显步履轻盈。墨发绾了双螺髻,簪却几支杏色花钗,清雅鲜活,平添许多灵秀之气,竟有几分年少时的影子。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食盒,盒盖上搁着一个油纸包。
裴照野记得,六年前她将人从雪地里捡回府中,见其衣衫单薄破烂,便让青梧先找些自己年少时的旧衣给她替换,挑的便是些颜色清浅、式样简洁的。那时她便觉得,这孩子眉目间倔强清亮,合该配些灵动的颜色。
“末将尚凌烟,见过裴娘子。”尚凌烟上前几步,垂首行礼,嗓音却比白日里放得轻软了些许。
裴照野瞧了她片刻,当年那株雪中幼苗,如今已茁壮成长,风华初绽,她弯了弯眉眼,颔首夸赞:“不必多礼。这身衣裳配色清雅,又不失朝气,很衬你。”
“多谢特使夸赞。”尚凌烟眼睛一亮,抿唇笑了笑,她抬起手,将手中提着的竹篾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解释道,“听闻裴娘子明日便要回京,末将特来叨扰,为特使饯行。”
她说着,一边利落地打开食盒盖子,取出一个素净的白瓷罐,又端出两碟色泽温润的米糕,“方才去寻董司马交接公务,顺道问了问本地可有什么温和滋补的物产。这是陕州特产的草药茶,性平温和,最是安神解乏,还有这几样茶点,是本地用新米和山枣做的米糕,末将知晓裴娘子平日用药,不能空腹,配着热茶用一些,能暖暖胃,也好克化。”
竟是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裴照野心中慰帖,笑道:“你有心了。”
此时,青梧正端了刚煮开的泉水进来,准备为二人沏茶。尚凌烟商贾出身,儿时便帮惯了家里的活计,见他如今瘦削,此次行程仓促,也未带其她侍从,只他一人忙碌,便伸手接过他手中那柄略显沉重的铜壶,道:“青梧哥哥,我来吧。”
青梧霎时红了脸颊,手脚都有些无措起来,她二人同为甲寅年生,他生在七月,尚凌烟生在九月,彼时年少,这般唤两句也就罢了。如今年岁渐长,良贱之分,如同天堑,他一个府中内侍,实在担当不起一位朝廷军官如此称呼,慌忙道:“尚、尚将军!这如何使得……实在不敢当,您快别这么叫了,折煞奴了。您如今是客,还是让奴来……”
尚凌烟却已利落地将铜壶置于小泥炉上,回头冲他笑了笑,“有什么使不得?小时候我冻得话都说不出,还是你喂我喝的热汤。快别忙了,你也歇歇吧。”
她顿了顿,拿起搁在食盒上的油纸包,转身递给青梧,“青梧哥哥,这是给你的,陕州特色的芝麻糖饼,甜而不腻,你值夜时若饿了,能垫垫肚子,尝尝鲜。”
青梧脸更红了,指尖蜷缩着,双手僵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窘迫得语无伦次:“这、这……尚将军,这也太……”
他一个男子,又是内侍,怎能平白接受一位将军的私下馈赠,这是在于礼不合,羞得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只好求救般地望向主人家。
裴照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见青梧羞愧得厉害,还是温声开口:“尚将军给你,便收着吧。她一番心意,莫要推辞了。”
青梧满脸通红,就差臊得落下泪来,垂着头不敢看人,迟疑地伸出手,接过小油纸包,声如蚊蚋:“多、多谢尚将军……”
尚凌烟卡在喉咙边的不必客气还未说出口,青梧便攥紧那糖饼,垂着头快步逃去看茶。
裴照野静静看着,心底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凌烟这孩子,年岁渐长,却一直不曾婚配,前些时日问起,也只道志在沙场,无心家室。她只当是年轻人一心建功立业,未曾多想。如今看来,莫非是她心思粗疏,未能察觉?
凌烟自幼失怙,缺乏亲情关爱,青梧柔顺温和,细心妥帖,性情模样都是极好的,两人年纪相仿,又有一段共度的少年时光,生出些许情愫,也是人之常情。难道是碍于良贱所限,这才迟迟未有表露?
裴照野心下暗叹,青梧自小跟着自己,更是将一腔痴情都系在她身上,尽心尽力,却从无半分逾越。若是当年并未身残,想来也就与郑公子成了亲,再依着高门旧例,将青梧收作通房,待诞下血嗣,再顺理成章抬作侍君,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既可全了他多年的忠心侍奉,也能让他后半生有个安稳依靠。
可如今,她既已尚了安阳郡君,此路便绝。她自身前程叵测,病骨支离,总不能拖着青梧一辈子困在内宅,做个无名无分的旧人。
若青梧能自己移了心意,而凌烟本就对他有意,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凌烟品性端良,知根知底,如今前程正好,更难得的是心性淳厚,不忘根本,这个年岁就懂得内院男子的操劳不已,想必也是个懂得疼人的。
放眼历朝历代,从未见过哪朝驸马纳侍,她自己是断无可能再给青梧什么名分,可若能跟了凌烟,以她的品性和如今的身份地位,定然不会亏待他。虽说青梧在身边这么多年,是难得好用又乖巧的,她自是万分舍不得,可若是青梧愿意,她这个做主母的,少不得要为他仔细筹谋一番,放良脱籍,再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替他周全礼数,让他风风光光嫁作将军府中的正君。或可将凌烟认作义妹,如此她身份更为贵重,青梧嫁过去也更显尊荣……
只是,终究不能勉强,还需细细观察,看清凌烟是否真有此心,更要紧的是,得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青梧自己的意愿。若他心中仍执念旧主,她这番美意,反倒成了他的负担。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寻个合适的时机,探探口风才好。
裴照野兀自沉思,面上却丝毫不露,尚凌烟浑然不知,自己随手赠的一份关切之礼,已让心上人琢磨出九曲十八弯来。
见青梧已在备茶,尚凌烟便又将注意力放回裴照野身上,仔细瞧了瞧她的面色,想到安阳郡君殿下此刻并不在场,才敢关切道:“裴娘子,您的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在河岸吹了许久的风,陕州之事虽急,娘子也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无碍,这都是老毛病了。”裴照野摇摇头,不欲多谈自己的身体,转而问道,“你此次协理查抄、维持秩序,做得很好,左骁卫的将士们也辛苦了。”
“这茶和点心,花了不少心思吧,劳烦你了。”她抽出锦帕,捻起一块米糕,在唇舌中细细嚼咽,入口软糯,其间夹着一层枣泥馅,略带酸味,又有回甘,温润适口,她久在京中,许久未尝到这般淳朴清香的点心,不由得多用了一小块。
“娘子言重了,都是分内之事,若觉得还能入口,便多用些。”尚凌烟见她肯用,眉眼间的神采愈发清亮,她点了点白瓷罐,“这草药茶,我问过本地的医婆,说是不与常服汤药冲克。娘子可要现在尝尝?这茶正好佐味,便不必让青梧哥哥煨茶了,边关苦寒,将士们常有不适,辨识冲泡些当地草药皆是常事,我在陇右时,跟军医学过如何冲泡药茶,知晓火候,我来便是。”
裴照野本不欲麻烦,但见她兴致勃勃,眼睛发亮,便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摊手]我想了想,还是得交代一下,毕竟裴了了并不是穿越过去的现代人,她是土生土长的老儒,是万恶的地主资本家,她生下来体会的、学的都是这套阶级概念,所以她就是不可能注意到,比如说帮青梧做杂活这种事,她潜意识里认为这就是下人的活计,她在乎青梧,但心里仍然是有良贱之分的,社会等级制度也是礼制的一环,这是阶级劣根性,没有办法,我并不打算粉饰,有其优必有其劣,她是有缺陷的,比如没有什么人人平等观,她推举寒门是政治目的,她的视角始终是有限的,要攻击就冲着我来吧[爆哭]是我这个现代人写出来的不够平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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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箜篌引(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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