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廿七。
车马自昨日一早便驶离陕州,途中经几次休整换马,趁着补充饮水的间隙,青梧才得以伺候主人家服用汤药流食,夜间择官驿停驻,经一日的紧赶慢赶,总算靠近长安近郊。
裴照野正阖目养神,连日赶路实在疲惫,饶是车厢铺设得再厚软,马车行进间,也总有颠簸,震得她脑中嗡鸣不断,阵阵晕眩。
她握紧了袖中那枚触手冰凉的墨玉棋子,本是父亲杨青绮留给她的遗物之一,母父过世后,她常常搁于袖袋当中,权做念想,在回忆里一遍遍描摹她们的模样,生怕忘记一分一毫。
从前病痛缠身、孤枕难眠时,将这物什死死攥着,硌得掌心生疼,便觉得母亲父亲仍在世间。
母亲裴见秋案牍劳形,要周转族中许多事务,还常入宫面圣,奉旨外出巡察,归期不定,每每归家,便给她带回好多当地物产,都是些西京坊市间寻不到的新鲜玩意。父亲倒不似坊间郎君,从未像别家父亲那般将女儿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絮絮叨叨地关心孩儿冷暖,父亲似竹、似兰,是弘农杨氏教养出的翩翩君子,兰室幽芳,不必凑近,便已盈满襟袖。
裴照野记得曾有一日,那时她方才十二,刚是带钗梳妆的年纪,她始习射御,颇有兴致,常在西苑射圃练习至丹霞满天,才肯回静思斋用晚膳。那日,封老师布置的功课尤为繁复,她正伏在书案前做晚课,父亲煨了一盏茶汤,亲自递到她手边,同她道:“含章,先歇歇,莫要看坏了眼睛,你阿娘回来了。”
话音刚落,母亲已推门而入,风尘仆仆,披风上还沾着些灰土,几步走上前来,贴贴她的脸颊,她记得母亲脸颊的温度,让夜风吹得冰冰凉,母亲在笑,“我的好宝贝含章,猜猜阿娘这次给你带什么回来啦?你阿爹前些日子写信来说,弘文馆中如今才俊云集,我儿可有瞧上眼的郎君?跟阿娘说说,若有合心意的,阿娘明日便去上门提亲。”
她总是让母亲闹得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父亲在一旁听着,笑着,替母亲解下披肩,再递上一杯热茶。
同萧允贞大婚后,她仍将这枚棋子搁在袖中,却少有捻出来握在掌中之时了。
殿下胡搅蛮缠的戏码实在太多了,光是招架他那些撒娇耍赖的招数,就填去她平日里大半的休憩时间。莫说是静坐追思,便是她想倚着窗看片刻闲云,那人也要挤过来,硬将下颌搁在她肩头,摸这里碰那里,再问她云有什么好看的,他难道不比云好看吗,怎么不看他。
折腾得她实在没有余暇去摩挲冰凉坚硬的旧日印记,此时再将棋子捏在掌心间,竟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现在想来,能娶得殿下这般的夫郎,得他爱慕,实在是她裴照野之幸。
她笑了笑,将那枚棋子搁回袖袋,撩开纱帘一角,向外望去。
官道两旁,阡陌纵横,禾苗蔫黄卷叶,参差不齐,渠灌骨架仍在,可渠水却有明显浅浊,流速迟缓。偶有农妇农夫佝偻在田间,以简陋桔槔自深井间一点点汲水,肩挑手提,再浇灌到田垄间。不远处,甚至有乡民聚集,举行雩祭,香烟缭绕,司祭主仪轨,有男巫在旁,手执彩羽,戴傩面而舞,以求甘霖。
关中两月无雨,旱情已成定局,朝堂虽压下漕船梗阻之事,关中百姓尚不知情,或可暂缓一时恐慌,可漕船一日不通,关中的粮储便空虚一日。待到秋来,再不见雨水,便是渠水断流,井泉枯竭,届时人力耗尽,仓廪空空,只怕是……
裴照野放下纱帘,长叹了口气,胸腹间隐隐作痛。疏通漕运能解燃眉之急,可迟迟不降雨,伤及天下元气,又该如何弥补呢?
行至午后,车马碾过护城河的石板桥,车驾明显慢下,人声逐渐嘈杂,长安城门近在咫尺,自陕州一路西行,春明门前广场开阔,城楼已然在望。
车轮停稳,随行的护卫策马靠近主车,隔着车厢壁,低声禀报道:“特使,春明门到了,前方似有宫中仪仗等候。”
“陛下口谕——”
裴照野一愣,这嗓音她曾听过,内侍省李常侍怎会在此?她赶忙正了下襟袖,正打算命跪在一旁的青梧搀她下车行礼听候,却听那声音不疾不徐,接着宣道:
“裴卿旅途劳顿,有伤在身,特许车内听旨,免去一切迎驾礼节。”
裴照野心下一沉,摆手命青梧敞开车帘,露出身形,躬身行礼,以聆听圣训。目光所及,见数名内侍省官员立于道旁,为首一人,眉眼低垂,姿态恭谨,正是内侍省常侍李让。
诸葛鸢却不敢怠慢半分,赶忙从后边马车上几步下来,垂首恭立在车驾旁。
李让迈步上前,在车驾前站定,稍作躬身,道:“银青光禄大夫、驸马都尉、翰林待诏、检校秘书少监、漕运疏理特使裴氏照野,陕州之行,平定纷乱,疏浚漕渠,功在社稷,一路辛劳,朕心甚念。今日便不必入皇城面圣了,径直回府休憩。明日巳时,上朝奏对,于大明宫宣政殿见驾。”
她顿了顿,声音略高一分,又道:“特旨:准卿乘肩舆至殿门外,由内侍扶掖入殿,赐座听宣。”
口谕宣毕,车内静默了片刻,才传出裴照野略显虚弱的声音:“臣,裴照野,领旨谢恩。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让笑了笑,朝着车驾的方向躬身一礼,便领着随官退至一旁,侧身让开道路。
裴照野回以颔首,恳切道:“有劳李常侍亲迎,照野在此谢过。”
李让一愣,眯起眼微笑,再度躬身:“裴特使客气了,不过下官分内之事,您请。”
裴照野不再多言,命青梧将车帘放下,车驾启动回府。
一直垂首恭立在副车旁的诸葛鸢,向着李让的方向,毕恭毕敬地躬身长揖,这才登上车马。
待两车一前一后,驶入相对安静的城内街道,裴照野掀去纱帘,唤来方才那位随行护卫,低声吩咐道:“去告知诸葛孔目官,让她随车驾一同回特使府。抵达后,将陕州带回的紧要文书点算清楚,存入书阁,便可自便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同她说,连日辛苦,今日交割完文书,便早些回光德坊歇息,明日巳时前到府即可。”
“是,特使。”那护卫干脆领命,策马减速,行至诸葛鸢的副车旁,低声传递指令。
车轮驶过长安宽阔笔直的街道,里坊墙垣连绵不绝,待拐入崇仁坊,周遭登时安静下来,各府朱门紧闭,石狮肃穆,裴府所在的巷口已然在望。
萧允贞听得府中侍从通报,早已候在二门处,遣散了身边多余的下人,留了几个心腹在旁,在廊下来回踱步,手中攥着的丝绸帕子已揉搓得不成样子。
他这些天是掐着指头算日子,想到她身子不堪劳顿,便坐立难安,气闷焦灼一天胜过一天,他不高兴,府中上下谁也别想好过,从管家到洒扫的粗使小郎,无人不知主君心情不佳,个个屏息凝神,恨不能踮着脚尖走路。
萧允贞自嫁来裴府,倒真不曾打骂下人,也无心刁难,只是西京城中,谁人不知安阳郡君浪荡疯癫的名声。
他这几日,膳食用得极少,时常对着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蹙眉,筷子动不了几下便让人撤下。偶尔问话,声音也懒懒的,不耐烦的模样是半点没遮掩。府中一位年幼侍从,擦拭他平日最爱的盆景,不小心碰掉了一片叶子,他便眯起眼,冷冷一瞥,那侍从当场吓得软了膝盖,涕泪交加地叩头,虽未受责罚,却足以让府中上下心头更紧,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外宅内院,个个都在盼着主母早日归府。
“怎么还没到……”萧允贞脚步愈发急促,忍不住低声嘟囔。
车马经由东面侧门驶入外院车马场,车驾停稳,等待下人先搬下轮椅,裴照野掀开纱帘,看向后方停下的副车。
一直关注着主车动向的诸葛鸢已然下车,快步趋上,恭立在前。
裴照野轻轻点了点头,“去吧。”
诸葛鸢心领神会,深深一揖:“下官告退。”
她利落地转过身,指挥着胥吏们将副车上几个装有陕州文书的密封箱箧卸下,清点过,亲自捧着最为重要的一匣,径直搬去东院值房。
眼见诸葛鸢的身影远去,没入东院廊道,轮椅也已卸下,侍从正要摆放供以下车的踏脚凳,青梧自跪坐的软垫上起身,听得远远一声:
“裴含章!”
萧允贞已提着袍角,几步抢到车前,直接伸手,一把掀开车帘。
他日夜想念的人就在眼前,皮肤苍白,满脸倦意,唇上见不到一点血色,眼下青影比离京时又重了几分,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疼得他霎时红了眼眶,可那双墨玉一般的双眸眨了眨,望向他时,却燃起满目柔情。
裴照野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跑散开的凌乱墨发,掌心贴上他的脸颊,他的温度滚烫又动人,她弯起唇角,道:
“殿下,我回来了。”
啊因为历史上的古代,女织男耕这种说法只是理想化的社会分工,实际上平民阶层缺少劳动力,再加上有徭役,可能会把家里的男性弄去修房子干土木,所以许多女性其实也是要下田的,要做好多农活,真实的情况更多是女男同耕,由此文中也加入了农夫这个词,贫穷人家的男子多半是要下田的
[爆哭]写着写着发现先前写了很多bug,还是资料查少了,我慢慢来校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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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疾用无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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