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抬起眼帘,对上杨离暗含鼓励的目光。
亭外雪光透过雕花窗棂,映出眼底明灭光影。
她沉默片刻,长睫低垂,视线落在搁在厚毯上的左手,修长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温润的瓷盏边缘。
这细微举动,落在杨离眼中,已是极大反常——她深知表妹心志坚如磐石,何曾有过这般心神不宁的表现。
思绪沉甸,暖亭空气因沉默粘稠。
终于,裴照野再次抬起眼帘,未看杨离,反倒越过表姐的肩头,投向亭外老梅虬枝与深红花苞,声音依旧清泠如碎玉,语速却比平日慢了一分,透出字斟句酌的谨慎,甚至一丝涩意:“明夷姐姐,若欲赠礼于郎君,当如何措置,方显……妥帖合宜?”
言毕,她却目光未收,依旧望着寒风中微颤的花苞,仿佛这简单问句已耗去心力。
杨离眼中促狭笑意瞬间漾开,随即又被一种了然和隐隐凝重取代。她并未立即作答,而是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细细品味醇厚回甘,才轻轻放下,好整以暇调整坐姿,目光灼灼锁住裴照野刻意避开的侧脸,唇角弯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带着洞悉的戏谑:“哦——?” 这一声百转千回,充满玩味惊奇,“这可真是稀罕事啊。”
她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是哪位天仙化人的郎君,能让我们河东裴氏清冷孤高、目下无尘的含章娘子动了凡心,也费神思量起儿男情长之事了?快说与我听听!”
裴照野耳根微热,陌生的窘迫感爬上心头,指尖在杯沿收紧了一瞬,目光终从老梅移回,落在杨离促狭笑脸上,沉静眼底掠过一丝被看穿的不自在。她深吸一口冰凉空气,将那不自在冷却沉淀,声音恢复惯常那般,如述公务:“……安阳郡君生辰在即。此前上元佳节与其同游,曾应下备礼之事。”
暖亭空气,因“安阳郡君”四字,骤然凝滞。
炭火噼啪、水汽丝丝,此刻清晰刺耳。
杨离脸上促狭笑意彻底敛去,一丝不剩,唯余深沉肃然。
她缓缓坐直身体,背脊挺直如松,那双含笑的眼此刻锐利如针,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牢牢钉在裴照野脸上。作为弘农杨氏嫡女,裴照野最亲近信任的表姐,她太清楚这备礼二字背后凶险。
安阳郡君萧允贞——当今圣上之子,楚王萧允仪一父同胞的亲弟,声名狼藉的疯子鳏夫。
且“尚皇子”三字本身,对河东裴氏便是悬顶寒刃。
“安阳郡君……” 杨离缓缓重复,声音低沉冷硬,她搁在紫檀几上的手无意识收拢,指节泛白。
她早该想到的,此前风闻裴氏公然以重礼送入楚王府邸,那几乎等同于在朝堂之上公开宣告站队,河东裴氏择了楚王,这举动本身已极其冒险,一旦让崔氏寻着苗头,做了文章,一纸“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状书便可令裴氏满门抄斩。
但若是为讨皇室姻亲,性质不相当,自然又另当别论。
杨离扫过亭外寂寥雪地,又迅速收回,似在警惕无形耳目,她声音压得更低,携着推心置腹的沉重,“含章,你可知此举何意?皇子身份,贵重无匹,然于我辈士族而言,”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此等联姻,无异引火烧身。一步登天,万劫不复,皆在帝王翻覆一念之间。前朝李唐旧事,殷鉴未远,皇子尚主,几家欢喜几家愁?全身而退者,又有几人?皇权之下,门阀倾轧,不过转瞬。此乃……取祸之道。”
她的话点到即止,将世家对尚皇子最深恐惧**剖开,忌惮皇权侵蚀世家根基,又惧卷入宫廷倾轧漩涡,稍有不慎,举族覆灭。此非危言耸听,乃血淋淋史鉴。
裴照野迎着她锐利忧惧的目光,深潭眼底无波无澜,唯冰封万里的沉静,是千仞绝壁的意志,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自然知晓。然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请明夷姐姐相信,照野所求,绝非仅此而已。”
母亲沉冤,裴氏蒙尘,崔氏遮天。她需要萧允贞这把钥匙,需要楚王助力。这场联姻,纵火中取栗,刀山火海,亦无反顾。
杨离看着表妹眼中那熟悉又近乎偏执的坚定,心中了然,最后劝阻之念也随之消散。
她太了解这表妹,深知其性情,幼时惊才绝艳,一朝腿疾,恩荫断绝,云端跌落泥潭,却从未屈服。背负太多,压抑太久,抓住一线生机,岂肯放手?
杨离长长无声吐出一口浊气,既然表妹心意已决,身在局中,她能为她做的,便是竭尽全力,助她在这荆棘险路上,行得稳些。
“也罢。含章,无论你决定行何种道路,我杨离皆会助你,弘农杨氏亦然。”杨离神色缓和,重端温热的阳羡,语气恢复练达通透,她已成家,长女满了两岁,便带着过来人的笃定与谋划,将话题拉回原点,道:“既你心意已定,这礼,便要送得巧,送得妙,送得……入他心坎。”
裴照野专注看她,洗耳恭听,以待下文。青梧在旁亦屏息凝神。
“含章,”杨离身体微倾,靠近小几,声音放低,如耳语,字字清晰,言辞恳切,直指核心,“给这等身份特殊,又性情难测的郎君送礼,最忌两点:一是‘你觉得好’,二是‘只图贵重’。”
裴照野眉心几不可察一蹙,这正是她反复思量、踟蹰的症结。
“其一,投其所好,而非投你所想。”杨离指尖轻点桌面,只听笃的一声轻响,“安阳郡君其人,观其行止,绝非寻常闺阁郎君。他喜何物?珍奇古玩?华服美饰?音律书画?抑或离经叛道、新奇诡谲、乃至带邪气的玩意儿?他平日把玩何物、穿戴何物、谈论何物?甚至……醉后失态时念叨什么,都需留心观察。”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上元灯会,你与他同行,可曾留意他目光流连于何物?”
裴照野先前设想过无数种赠礼,此前就曾听闻萧允贞通音律,精器乐,她便送了那素面黄檀琴,却照样被他称作俗物。至于古玩字画、海外奇珍、华服美饰,自然皆属浮于表面之物。
她眼前闪过上元夜幕,他鄙夷粗陋做工,却又认可匠人手艺,曾片刻把玩傩面,抚琴时又专注忘我,那漫天烟火下,他灼热目光。
“其二,用心。”杨离竖起第二指,语气笃定:“价值连城的俗物,于他这等见惯奇珍、享尽富贵的天家贵胄而言,不过是库房多一件落灰的摆设,或换得一声轻蔑嗤笑。关键在于是否合他心意,男子嘛,无论身份如何,总想见你珍视、怜惜他,为他花费心思,揣摩其意呀。”她略一思索,眼神闪烁,“我是指‘萧允贞’,而非‘安阳郡君’。”
“其三,定要注意把握分寸。”杨离语气沉凝,目光锐利,意有所指,字字千钧:“他身份贵重,寻常之物易显怠慢,惹他不快;但刻意谄媚之物,又极易引来不必要的猜忌,甚至可能牵连家族,此等物事,极易授人以柄,招致滔天之祸,若是遭帝王猜忌,言官弹劾,乃灭顶之灾。寻精妙平衡,送一件既能彰显他个人喜好品味,又能体现你自身格调、学识与巧思的物件,方为上策。要既显重视,又不落俗套;既合心意,又不逾规矩。”
“其四,无用方为大用。于安阳郡君这等富贵之人,许多礼物真意,恰在其无用。或是一件巧夺天工、暗藏玄机的机关玩物;或是一幅捕捉他惊鸿一瞥神韵的小像;甚或一卷奇闻异志孤本,比数十套头面首饰,更能勾起他的兴致,令他会心一笑。”
她总结道,“简言之,要奇、要巧、要合他心意、要不逾矩,更要让他知道你为他费心!”
杨离言罢,端起茶盏,饮尽杯中残茶,不再多言。她靠向椅背,目光投向亭外老梅,留予裴照野静思空间。
暖亭重归安静,唯有炭火轻响,茶香袅袅。
亭外,一阵稍强的寒风吹过,老梅虬枝微晃,枝头几粒深红花苞上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饱满的艳色。
许久,裴照野缓缓抬起眼帘。未立刻回应,目光越过表姐肩头,投向侍立亭口的青梧,声音恢复惯常清冷平稳,却带决断:“青梧。”
青梧立刻躬身,垂首应道:“奴在。”
“去静思斋,”裴照野仍在思索,眼底深处,冰层融尽,唯余一种近乎狩猎的、专注锐利的光芒,“吩咐人手备好最上乘的画材,还有,”她顿了顿,语气肯定,“书房东侧书架,第三格最上层,那卷《山海经图注》精摹本,也一并取下备好。”
青梧微怔,随即眼底了然,躬身应道:“是,娘子。”
他转身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杨离轻声一笑,眼中毫不掩饰赞许与激赏,她这个表妹,悟性果然极高,寥寥数语,已寻到方向。
裴照野的目光再次投向亭外那株老梅,含苞的骨朵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艳得惊心动魄。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膝上厚毯细腻的纹理,指腹轻点,状似思考。
“明夷姐姐,”裴照野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却蕴一丝微不可察的锐气,她放下温热的茶盏,目光灼灼看向杨离,“再来一轮如何?”
杨离莞尔,笑意清浅:“好,正有此意,今日定要与你分个高下。”
感觉皇男好像实在太拗口了,淑女对君子,就取君子的子为男性代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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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洛神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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