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杨离,暖亭仅余茶香同几分炭火气。
裴照野被青梧推回静思斋,轮椅碾过回廊青砖,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
射圃的寒气与适才一番心力交谈,让她本就未愈的身体更添一丝疲惫,眉宇间倦意难掩,脸色在清冷天光下近乎透明。
“备汤。”她声音微哑地吩咐,带着久坐后的虚弱。
青梧应声,立刻招呼两名年岁稍长、性情沉稳的男侍一同准备。
静思斋相连的耳房内很快便氤氲起暖湿的水汽。香案上置博山炉,银叶隔火慢熏沉檀。柏木浴桶内注满合宜温水,是以白芷、桃皮、柏叶煮水,备成香汤,将几份药方上的药材熬好滤汁,撒甘松粉入浴汤搅匀。
裴照野由青梧和一名稍显健硕的侍从小心搀扶着,从轮椅处挪至浴桶旁的矮塌,其上铺设厚软绒毯。
余下两名侍从垂首屏息,目光恭谨,动作轻柔而利落,褪去她沾染了雪气与薄汗的骑射服和厚褥,露出底下素白的中衣。
待中衣褪去,常年不见天光的肌肤显露出来,是一种缺乏血色又近乎冷玉的苍白,肌肤薄得几乎透光,能窥见其下淡青的脉络。
裴照野久病销肌,儿时习射御凝铸的肩背,如今只余一层薄薄皮肉覆盖着清峭的骨骼,线条似枯荷茎秆,透着一丝余韧,不肯折尽。肋骨下缘的轮廓清晰可辨,随着浅弱呼吸微微起伏。小腹平坦,不见半分丰腴,只有清减到极致的柔软覆盖其上。脐下寸许,两道极浅凹线隐约浮现,又极短、极淡,色泽并未加深,只在此处微微塌陷。若以指尖轻抚,凹痕之下尚有微乎其微的紧致感。
自膝下至脚踝,肌肉因常年无法活动,早已失去了生气,细弱如柴,皮肤紧贴骨骼,几乎看不出曾经饱满的肌理,只余下苍白细弱的轮廓,无力地垂落在绒毯上。
寒症侵骨,这具下身饱受多年禁锢。
青梧和侍从颇为小心地架着她,缓缓浸入温热的药汤之中。暖意瞬间包裹住冰冷的肢体,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被这温暖寸寸逼退,腰腹间的沉坠感也略略舒缓。
裴照野闭上眼,背靠着光滑的桶壁,任由青梧用浸了温水的软巾,轻柔地擦拭她瘦削的肩颈、手臂和清韧脊背。
两名年轻侍从垂手立于一旁,目光始终低垂,不敢有丝毫逾矩。
水汽蒸腾,香雾缭绕,模糊了视线。
裴照野并非耽溺于享受之人,此刻的沐浴,更像是一种净手焚香般的仪式,涤去尘嚣,也试图涤净纷杂的心绪。
水声响动,她被小心地搀扶出浴。青梧立刻用厚软的绸巾将她仔细包裹,吸去水珠。另一名旁侍奉上洁净柔软的素色细麻中衣与外袍,料子轻薄服帖,避免多余的摩擦干扰。
青梧动作轻柔,不疾不徐,以干净布巾吸去她青丝水汽,取香药涂于发尾,再梳理通顺,松松挽起,仅用一支素银簪固定。
待回到书案前,心境已然不同。
炭火依旧温煦,松烟墨的清冽气息在暖融的空气里静静沉淀。窗外雪霁后的天光透过素纱窗棂,在地面青砖上投下不断西移的晕影,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粘稠。
青梧无声地退至角落的阴影里,将自己化作一道静止的布景。两名侍从早已悄然退出,室内只余主仆二人。
裴照野并未立刻铺纸研墨,目光落在案角那卷厚重的《山海经图注》上。素白的手指拂过泛黄卷起的书页边缘,缓缓将其移至膝上厚毯铺展的绒面。书卷沉甸,纸页间沉淀着墨香与岁月微尘的气息。
青梧会意,悄无声息地移近。他取过一条洁净柔软的素色布巾,动作极轻地包裹起裴照野犹带湿意的长发。取落发簪,乌黑发丝尽数垂落,在棉布的吸吮下,水汽被缓缓带走。他不敢用炭火烘烤,怕伤了发质,只以掌心隔着棉布,小心地、一遍遍按压着发束,用体温传递暖意,同时力道均匀地梳理着,避免缠结。动作熟稔而轻柔,是多年服侍养成的习惯。
裴照野垂眸,指尖翻动书页,沙沙声响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
她并非漫无目的地浏览,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扫过那些描绘洪荒异兽、山川精魅的图文。
“西山经……有天神焉,其状如牛,而八足二首马尾,其音如勃皇,见则其邑有兵……” 她低声念诵,目光掠过旁边绘制的狰狞神像,线条粗犷狞厉,兽首人身,蹄足踏火,太过暴烈蛮荒。
指尖又翻过数页。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 图注中的西王母,半人半兽,威仪中透着一丝非人的诡谲,蓬发飞扬,似蕴藏无尽神力。
她目光停留片刻,若有所思,又翻数页。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此页绘像妖媚灵动,九尾如扇展开,眼中似有勾魂摄魄的流光。过于柔媚惑人。
又掠过人面鱼身的氐人族,其音如鸳鸯的灌鸟,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的猰貐……
这些远古精怪,或狰狞可怖,或妖异惑人,或威严莫测。它们盘踞在泛黄的纸页上,带着蛮荒的气息,挑战凡俗认知。
裴照野的目光扫过,捕捉那游离于文字与图像之外的某种神髓。
青梧的指尖隔着棉布,在她发间轻柔地按压、梳理,感受如瀑青丝逐渐变得蓬松干燥。他低垂着眼睑,能清晰地看到娘子专注的侧脸,以及她指尖在那些诡奇图绘上流连的轨迹。
空气里仅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炭火的微响,以及他掌心与湿发间细微的摩擦声。
书案上,摊开的宣纸洁白如玉,光洁的纸面微微反着光,其旁,几只青玉小碟盛着颜料。
裴照野阖上眼。
万千灯火在脑中流淌成光河,丝竹管弦的嗡鸣隐约可闻,空气里还残留着胡饼暖香与松油烟火的微呛,浮世欢腾之上,清晰跃出萧允贞的身影。
华袍墨发,非人非仙。
他若为精怪,定是自洪荒画卷中挣脱而出的巧像异类。
心念电转,意如刀刻。裴照野睁开眼,执起一支中号紫毫,饱蘸了砚中浓黑如夜的碧松烟墨,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
笔锋悬于素白的上空,凝定一瞬,如同引弓待发。
旋即落下,墨线如铁画银钩,遒劲而流畅,毫无迟滞。起笔处,勾勒出修长脖颈的优美弧度,下颌线条清晰利落,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精致。
笔尖游走,左颔处,一点墨痕精准点下,不偏不倚。
她运笔极快,手腕沉稳,每一根线条都无需思索。墨线勾勒出宽大袍袖的飞扬轮廓,衣褶流转间,带着恣意的韵律,以写意之法捕捉神韵。寥寥数笔,骨架已立,风骨尽显。
裴照野一顿,换取一支小笔,蘸取碟中朱砂,笔尖在青玉碟沿轻轻一刮,滤去水分。朱砂落于纸面,点染唇瓣,线条分明,唇角微扬。落在眼尾处,极其克制地晕开一抹薄红,如同醉意熏染,又似妖异霞光。
搁下朱砂,再探向石青,色泽沉静,幽似深海。以侧锋皴擦,由深及浅,层层叠染那身华袍,蓝紫光泽于纸上流淌,转折处透出幽微光华。身姿其后勾出数道华美翎羽,异彩流转,惊心动魄。宽大袖摆处,笔锋扫过,留下几道飞白,形似轻风裹挟衣袂。
再蘸取温润石绿,调入少许明丽藤黄。笔尖点在衣襟敞露处,那饱满胸膛与锁骨轮廓上。石绿并非浓翠,更似沉稳内敛的绿松之色,在石青映衬下,又透出一种非人的妖异质感。光影在肌肤的起伏间自然流转,仿佛能触摸到那温润又带着距离感的玉色。
裴照野换了一支极细的笔,蘸取细腻如初雪的蛤粉。笔尖极轻地点染在鼻梁棱线处,额角光洁饱满。又在石青渲染的袍服上,以极细的蛤粉线条,勾勒出繁复的织金云纹暗影,华贵却不显张扬。
她对着画像思虑一番,启开了那只小巧的玛瑙盒。用一支尖细如针的鼠须,小心翼翼地蘸取泥金。
裴照野屏住呼吸,凝神专注,笔尖在衣袍的纹饰边缘、襟口滚边极精细地点缀勾勒。泥金的光泽并不刺眼,只在观者移目换影间,才悄然折射出一点雍容华贵的微芒。
搁下笔的瞬间,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一滴未干的墨汁险些滴落。
混沌背景中,斜倚的人影已然成形。墨线勾勒轮廓,石青石绿渲染出衣袍,左颔的墨点与眼尾的朱砂红痕当做点睛之笔,肌肤透着非人的玉色光泽。
画像奇崛诡丽,精怪狞厉,流畅风流。
画中人凤眸微挑,似醉非醉。那目光穿透纸背,直直地、不偏不倚地望向画外。
他投向她的目光,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
裴照野顿了顿,几近出神,又捻起画笔,鬼使神差地在他眉眼处描上几点碧色。
是他。
是萧允贞,也只是萧允贞。
“青梧。” 裴照野开口,声音带着久坐后的微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奴在。” 青梧立刻从阴影中上前,目光谨慎地扫过书案上那幅画像,心头凛然。
“寻城中最好的装裱匠,” 裴照野的目光依旧落在画中人那灼灼凤眸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凉的墨玉棋子,“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画匣,内衬玄色暗花云锦。正月廿三之前,务必办妥。”
“是,娘子。” 青梧垂首应道,声音放得极轻。
裴照野不再言语。窗外天色彻底沉下来,炭火的红光在室内跳跃,映着画中人妖异面容,也映着她苍白沉静的侧脸。
那枚墨玉棋子不知何时已被她从袖中取出,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清醒。
风月局间,萧允贞降坠天元,弈中孤子相连,执棋手亦成局中人。
裴照野阖上双目,长长叹息,胸腔深处,正微弱地、固执地搏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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