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数辆覆盖着明黄锦袱的马车,在楚王府亲卫的严密护送下,浩浩荡荡驶入崇仁坊。
领头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在裴府正门前稳稳停住。
车帘掀起,楚王萧允仪身着朱柿色常服,未戴冠冕,仅以一支赤金凤簪束发,神情沉凝,亲自步下车驾。
早已接到通传的福安率领府中管事仆妇,早已在门内阶下肃立恭候。见楚王亲至,众人齐身下拜,姿态恭谨至极。
“恭迎楚王殿下!”
“免礼。”萧允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直显威仪,“裴娘子何在?”
“回殿下,我家娘子已在中堂相候。”福婶躬身答道,侧身引路,“殿下请随老奴来。”
裴府内一派肃静,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回廊洁净无尘。偶有仆役远远望见楚王仪仗,立即屏息凝神,垂首避让。
静思斋内,炭火温煦,药香与墨香淡淡交融。裴照野端坐轮椅之上,并未如终南山上那般盛装,只着一身月白素锦常服,外罩半旧银鼠皮坎肩,墨发松松挽起,簪着那支素银嵌青玉莲冠,面色苍白依旧。
见萧允仪步入,她微微颔首致意:“殿下亲临寒舍,照野未能远迎,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萧允仪目光扫过她发髻,不见那支螭龙衔珠金钗,她心中微定,走到主位落座。
“含章,不必多礼。” 萧允仪的声音放得温和,开门见山,语气郑重中带着不容错辨的歉意:“是我唐突了,今日冒昧登门,是为贞儿终南山上孟浪无状之举,亲自致歉。”
她抬手,身后一名亲卫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其上端正摆放着一封漆蜡封缄的信函。
“此乃我亲笔致歉书,言辞或有不足,但字字肺腑。”萧允仪示意亲卫将信函呈至裴照野面前,“贞儿此番骄纵,行事荒唐,冒犯娘子清誉,更损及皇室体面,实为我管教无方之过。我已按家法处置,命其入宗正寺别院禁足思过,抄录《男诫》《内训》,仅是小惩,还望含章海涵。”
裴照野双手接过那封信函,指尖触到温润的纸张和坚硬的蜡封,并未拆看,只将其轻轻置于膝上厚毯:“殿下言重。郡君殿下率性而为,终南山巅万众瞩目之下,照野亦有失仪之责,未能及时劝阻,岂敢独受殿下致歉。”
她语气平和,既未显出委屈,亦无半分得理不饶人的姿态。
萧允仪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含章深明大义,我实感佩。”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外,“为表歉意,些许薄礼,望含章万勿推辞。”
随着她话音落下,正堂外响起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器物落地声。透过敞开的门扉,只见院中空地上,已整齐摆放着数十口沉重的朱漆描金大箱。箱盖敞开,珠光宝气瞬间流淌而出,几乎要灼伤人眼。
头一箱,码放齐整,是为光泽柔和的东珠,颗颗浑圆饱满,大小均匀,宝光内蕴。
紧接着是数两赤金锭、雪花银,在日光下反射出沉重光芒。
再往后,是成匹的流光溢彩的蜀锦、吴绫、缭绫,色彩绚丽,织工繁复,堆叠如云霞。
更有整箱的名贵药材,老山参形如人形,须发俱全;成对的巨大鹿茸色泽温润;整块的犀角、牛黄、麝香散发着浓郁独特的药香;还有成匣的南海珍珠、珊瑚、玳瑁。琳琅满目,价值连城。
“区区俗物,难抵万一,唯愿稍解含章心头郁结。”萧允仪续道,语气诚挚。
裴照野的目光扫过院中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富贵景象,眼底无波无澜,她微微欠身:“殿下厚赐,照野愧不敢当。然长者赐,不敢辞,照野代河东裴氏,谢过殿下。”
“含章万不必言谢,”萧允仪看着她,话锋一转,语气更沉凝了几分,“允贞所为,虽荒唐至极,然本王观其行止,又确有几分赤诚真心。”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十足推心置腹的意味,“事已至此,流言汹汹,于含章清誉,于皇室威仪,皆非善事。不知含章娘子,可有两全之策?”
裴照野迎上萧允仪的目光,指尖在膝上那封致歉信函上轻轻一点。
她沉默片刻,似在斟酌,随即抬起眼帘,声音清晰而平稳,淡然道:“殿下所虑,亦是照野之忧。流言杀人,莫过于此。为平息物议,顾全两家体面,更为,”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院中堆积如山的赔礼,“不负郡君殿下赤诚真心,照野愿上书陛下,自请迎娶安阳郡君为夫。”
此言毕,如同惊雷,在中堂内无声炸响。
侍立裴照野身后的青梧猛地抬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萧允仪甚为满意,以退为进、化被动为主动,这含章娘子果真是识大体,明事理之人,能得如此良才弟媳,她心中欣喜,却仍要将这出戏继续排下去,不得出一点差错。
她眯起双目,紧紧盯着裴照野沉静面色,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勉强,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含章娘子深明大义,气度过人,”萧允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她牵起裴照野右手,斩钉截铁道,“然此事非同小可,贞儿天家血脉,婚姻大事,须遵母父之命。本王虽为监国,亦不敢擅专。娘子心意,本王定当如实禀明母亲,恳请圣裁。然不论母亲如何决断,此番是贞儿亏欠裴氏,更是我萧允仪亏欠裴氏,本王在此立誓,必尽所能,补偿裴氏今日所受之委屈与折损。”
“殿下言重。”裴照野微微颔首,“照野静候陛下佳音。”
萧允仪含笑,缓缓起身,玄狐大氅带起一阵微风,“府中事忙,便不多加叨扰了。含章定要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恭送殿下。” 裴照野垂首相送,姿态恭谨。
楚王仪仗悄然离去,带去厅堂内凝滞的威压。
轮椅被缓缓推回静思斋。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
静思斋内门窗紧闭,厚重的波斯绒毯隔绝了地气,数个银霜炭盆无声地散发着融融暖意。
然而空气却凝滞得如同胶冻,沉水香的清冽也压不住那份无形沉重。
案头摊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楚王萧允仪亲笔所书的致歉信,言辞恳切沉痛,将罪责尽揽己身,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胞弟失仪的痛心疾首以及对裴氏门楣的深深歉意。信笺旁放着一份礼单,南海明珠、赤金、前朝名画、各色贡缎……琳琅满目,价值不菲。
另一份,则是裴氏河东本家几位族老捎来的急信。素白宣纸上,字迹因仓促甚至带着墨点飞溅的痕迹,字里行间充满了惊惶愤怒——
含章吾姪:
终南山上之事,惊闻骇然,安阳郡君当众簪钗,行同狎戏,视我裴氏百年清誉如无物,此奇耻大辱,举族蒙羞!汝身为嫡宗之主,岂可默然受之?当速速上书,痛陈其非,请陛下严惩狂悖血脉,还我裴氏清白!切切,切切!
末尾署名亦是愤慨万分,力透纸背。
青梧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目光在自家娘子沉静的侧脸和那封言辞激烈的族老信之间来回,心焦如焚。
裴照野面前摊开着府库的田产、商铺账簿。福婶侍立一旁,低声禀报着楚王送来的赔礼清单。
“大小姐,楚王殿下所赠财物,价值之巨,老奴粗略估算,足以抵我裴氏京畿三年田庄岁入。东珠、金银、锦缎、药材,皆属上上之品。”福安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色,“然如此厚赐,恐树大招风……”
“分。”裴照野沉声道,指尖在账簿上划过,“东珠百颗,赤金三千两,蜀锦二十匹,连同那支百年老山参,装箱封好,以我的名义,快马送回河东本家祖宅,交予族老处置。”
“是。”福安立刻记下。
“三姨母裴柔海,”裴照野指尖移到另一处,指肚轻点几下,“她不是一直想要京郊靠清河的那处温泉庄子么?连同庄子上三十户佃农的契书,划给她。再添白银两千两,吴绫十匹。”
福婶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老奴明白。三娘子得了这处庄子,想必能安分些时日。”
“还有五姨母裴清涟,”裴照野的目光落在账簿上一处不起眼的条目,“她家那不成器的女郎,年前在西市斗殴伤了人,苦主还在京兆尹那里咬着不放,拿我的帖子,去库房取那对三尺高的红珊瑚树,再封白银五千两,送去京兆尹杜大人府上。告诉杜大人,裴氏管教不严,给大人添麻烦了,些许薄礼,聊表歉意,请她务必秉公处置,不必顾忌裴氏颜面。”
“至于五姨母那边……”裴照野顿了顿,“将西市那两家生意尚可的绸缎庄,划到她名下。”
福婶飞快记录着,心中暗叹大小姐手腕狠辣,割肉饲亲,既为安抚,又作收买。
“至于剩下的……”裴照野扫过冗长清单,最终停留在几处田庄和位于东市的几间旺铺上。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在账簿上圈出几处,“这几处田庄和铺面,收益尚可,一并划入众分账目。对外便言,为平息物议,弥补裴氏门楣因我受损之清誉,照野自请削薄私产,以儆效尤。”
“大小姐!”福婶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眼圈微红,“这、这都是主母主君当年精心为您置办的产业啊!您身子还虚弱,日后用度……”
“无妨。”裴照野摆摆手,打断她后话,“田产商铺,死物而已。裴氏门楣不坠,方是根本。照此去办吧。”
“是……”福婶声音哽咽,深深一躬,捧着账簿退下。
裴照野靠回轮椅,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起袖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
[爆哭]没有存稿了这几天都是每天现写的,可能写完就昏过去了没时间校对!!可能有错别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子夜四时歌(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