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已了,青烟散尽。
轮椅停在巍峨的山门前,裴照野望向山下来路。青梧推着她,指尖捏得扶手微微作响,清秀的脸上忧色浓重。
“裴宗主,” 云岫唤了一声,平和清越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山中路险雾重,宗主玉体贵重,不如多留半日,待日头高些,雾气散开再行。”
裴照野侧首,唇边牵起一丝弧度,微笑道:“道长一番盛情,照野心领了。然归朝大典在即,府中尚有俗务,不敢久耽。此番祈福已毕,心念已通,当此别过。”
她的目光掠过云岫,落在几步之外的孤峭身影上。尉迟墨雪静立如松,未束紧的几缕墨发拂过侧脸。他并未看向此处,浅淡的眸子低垂,视线落向其脚下湿润的青苔。
裴照野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上轻轻一捻,随即松开。她对着云岫及几位前来送行的道长再次颔首致意,“山中清修,叨扰多日,劳诸位道长费心照拂。”
“裴宗主一路珍重。” 云岫稽首还礼,经几日相处,她对裴照野已心存几分钦佩,眼神中饱含真切的忧虑。
青梧推动轮椅,裴府的青幔马车已等候在门外石阶处。
厚重的车帘落下,将山巅道门那股清冽微辛的柏子香气彻底隔绝在外。车内空间不大,却铺陈着厚厚的绒毯,暖炉烧得正旺。裴照野靠坐在软枕上,阖上眼。车轮滚动起来,碾过湿滑的山道,车身在陡峭的坡度下微微摇晃。
青梧跪坐在一旁,将温好的鎏金手炉塞进裴照野膝上的墨狐裘里,又取过一件厚实锦被仔细掖好。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忍不住,发问道:“娘子……方才您可有伤着身体……”
裴照野并未睁眼,摇摇头,低声安慰道:“不必在意。山路难行,你也歇息片刻。”
青梧只得将满腹的担忧咽下,安静跪坐在旁侧,低头将药匣中的瓷瓶一一归位。
山风呜咽,马车在浓雾中缓缓下行,终南山的寒气无孔不入,即便隔着暖炉与厚裘,也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深处,膝上旧伤处传来阵阵蚀骨钝痛。裴照野闭着眼小憩,神识却异常清醒。
午时刚过,雾气非但未散,反倒因着地势渐低,越发浓稠粘腻,京郊官道两侧的景物迷蒙,洇在雾中。车轮碾在黄泥路上,声响黏腻,马蹄声也变得沉闷,道旁的野草遭车轮碾过,留下深绿汁痕。
马车驶入一片地势略显开阔之地,左侧缓坡连绵,坡上密植着碗口粗细的翠竹。右侧稍远处,一座土石围墙圈起的废弃驿站半隐在雾霭中。
车厢内,一直阖目养神的裴照野倏然睁开了眼。
青梧忧心忡忡地看过来,启唇问道:“娘子?”
“咻——!”
只听一道凄厉破空声响,一支粗重弩箭凿进拉车骏马的脖颈。
滚烫的马血喷涌而出,泼洒在车辕、泥地上,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受创的健马登时发出一声惨烈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又堪堪向前栽倒。车辕遭生生扯断,车厢向一侧倾覆,又歪斜着坠落回来。
“有刺客——!护好主母!” 车外护卫的厉喝声几乎与弩箭破空声同时响起。
青梧的惊叫被轰然巨响吞没,眼前的画面在瞬息间天旋地转,碎裂颠倒。
裴照野的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砸向厢壁,肩胛骨撞上木板,她闷哼一声,膝上的剧痛直叫她眼前发黑,喉头腥甜上涌,她咬住下唇内侧,齿关深陷皮肉,硬生生吞咽下去。她反应极快,右手抓住车壁上的铜环稳住身形,左手探出,一把抓住青梧的手臂,将他拽回自己身侧。
“青梧,别怕,” 裴照野沉下嗓音,拍拍青梧肩背安慰道,“我在这里。”
车外,短兵相接,杀声已起。
“结阵!迎敌——!”
浓雾之中,几道鬼魅般的影子,贴着地面,从低矮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滑向马车残骸,她们手中淬毒的匕首泛着幽蓝,袭向试图结阵的护卫要害,招式狠辣刁钻,力求一击毙命。
“小心暗处!” 护卫头领嘶声提醒,还是慢了半拍。一名护卫正紧张地搜寻着弩箭射来的方向,脚下一绊,一道黑影从车底阴影中蹿出,匕首抹过她的脚踝。护卫闷哼一声,剧痛和麻痹感瞬间袭来,身形踉跄。
就在这护卫身形不稳的刹那,浓雾深处,更多的黑色身影从竹林深处、缓坡上方显露出轮廓,如潮水般漫溢过来,手中出鞘的长刀阴暗森冷,寒气渗骨,直扑阵中车马。
此前上山拜访,不便兴师动众,裴府仅带的几名护卫瞬间收缩,背靠马车,刀剑出鞘的铿锵声连成一片。
裴府护卫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敌众我寡,甫一接触,金铁交鸣,利刃入肉,阵阵惨嚎交织。裴府一名护卫的胸膛被一柄弯刀洞穿,鲜血喷溅而出,身体软软倒下,手中钢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马车轮毂上。
血腥气瞬间裹住了青梧的鼻腔,他浑身抖若筛糠,脸上血色褪尽,惊骇欲绝,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却护到主人家身前,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脊背去替裴照野挡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娘子……娘子……”
“青梧……”裴照野心中蓦地一酸,扣住青梧颤抖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他拽向自己身后,按在车厢相对完好的角落,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没事的,不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别去看,别去想。”
护卫们凭借马车残骸的掩护,勉强支撑。来人攻势更加疯狂,数人悍不畏死地以身体硬撞护卫的刀锋,试图用血肉之躯撕开一条血路。
车厢内,裴照野的呼吸因剧痛而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却依旧沉静。她微微侧首,看向青梧泪痕交错的脸,声音压得极低,“青梧,听好了。”
青梧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是……”
裴照野的手探向自己腰间束带的暗扣,轻轻一拨,一柄尺余长的短刃滑出,乌木鞘触手温润。她将短刃塞进青梧手中,按拢他的手指,迫使他攥紧刀柄。
这柄刀,是她很早以前就命巧匠为他备下的。也曾让府中护卫教过他几次最粗浅的握持与直刺,只为防万一。
“拿着它,这刀开过刃,饮过血。藏进袖子里,握紧,无论如何,莫要脱手。”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空着的左手,覆上青梧紧攥着刀柄的手背,极快地嘱咐起来,“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一旦车破,她们要杀的第一个人必定是我。青梧,你要做的,不是挡在我前面。”
她盯着青梧骤然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眶中盛满热泪,她按了按青梧的手背,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道:“看清机会,立刻向后,钻进竹林,头也不回地跑。等平安回到长安城,再回府寻元心老师,或者,直接去楚王府,告诉她们这里发生的一切,听明白了吗?握紧这柄刀,护住心口要害,什么都不要管,跑得越快越好。活着,才能把消息带出去。”
青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眼泪糊了满脸,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可看向裴照野那双眼睛,所有的话又都冻结在喉间。
他是害怕,害怕得每一寸骨头都在打颤,可他更想用自己的命去换主人家的一线生机,再不济也要陪着她一同踏上黄泉路。他出身微贱,未记事时便被母父卖掉,辗转流离于不同的人家为奴。上一户人家嫌弃他年幼瘦弱,做不好繁重的活计,动辄打骂斥责,寒冬腊月将他赤足赶出府门。那时的裴氏主母裴见秋路见不平,动了恻隐之心,花了数倍银钱将他从那户人家手中买下,这才将他带回裴府,照顾裴府少主母起居。
他这一生,何其何能,碰见裴氏母女这样宽厚仁善的主家。裴照野为他起名青梧,梧桐乃祥瑞之木,凤凰非梧桐不栖。梧桐清直,主干直立,如翠如青,是愿他端正,出落拔萃之意。供他温饱,予他体面,教他读书识字,让他通晓道理,甚至在他生病时亲自过问汤药。
青梧只想用尽余生侍奉她,追随她,为她生,为她死。
裴照野要他逃,他也明白,主人家腿脚不便,她二人间能逃掉的人只有他。若二人都葬身于此,主人家隐忍筹谋许久,为母复仇、重振裴氏门楣的夙愿,都将付诸东流,于她而言,较之性命,其重远甚。
他哭得满脸泪水,也只能咬着下唇,拼命点头,将那柄带着主人家体温的短刃,无比珍重地藏进宽大的袖筒深处。
车外厮杀已呈一边倒的溃败之势,仅剩的两名裴府护卫浑身浴血,背靠着马车车轮勉力支撑,刀法早已散乱,身上又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名黑衣杀手脸上露出狠厉之色,她手中钢刀一闪,直直劈向其中一人的头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数道乌光,从驿站残破的砖石缝隙中骤然迸射,撕裂浓雾,其中一道乌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钉入那杀手持刀手腕的脉门。
“呃啊!”那人手腕剧痛钻心,整条手臂霎时麻痹,钢刀脱手飞出,砸落在地,她惊骇地望向暗器来处。
“有埋伏!”
“是驿站那边!”
黑衣杀手中有人厉声示警,攻势骤然一滞,数十人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处驿站废墟。
几乎在暗器发出的同时,驿站那半塌的门洞阴影里,一道玄色的身影融入夜色。那人身形高挑劲瘦,面容冷峻,发辫高束,手中执一柄狭长的横刀,正是方知白。
她脚下一点,贴地疾掠,半个呼吸间已至那杀手身前,她拔刀出鞘,刀光一闪,瞬间斩下面前贼人已不能动弹的右臂,鲜血飞溅。
驿站断墙之后,立起一排身影。手中刀剑在浓雾中闪烁着森然寒光,向前推进,沉默地楔入战场,截断了刺客扑向马车的所有路径。
方知白甩落横刀沾染的血,冷声道:“留几个喘气的问话,其余的,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害羞]树上蝉亦是在旁雀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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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野田黄雀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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