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寅正时分,青梧便领着几名侍从轻手轻脚地在廊下忙碌开来。他们将新采的艾草、菖蒲束以红绳,悬于门楣窗棂,又以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系在廊柱、树梢,丝缕随风轻扬,鲜亮夺目。
裴照野醒得比往常略迟些,连日的节礼筹备、书信往来,令她耗神不少,加之暑热渐起,她胸肺间的旧伤总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睡得并不踏实。甫一睁眼,便闻到一阵糯米甜香。
身侧榻上,萧允贞尚在沉睡,墨发铺了满枕,呼吸匀长,一手搭在她腰间。夏日寝衣料子轻薄,领口因睡姿松散,露出锁骨下一小片细腻肌肤。
她看得有些出神,直至他睫羽微颤,似要转醒,才悄然移开视线,放轻手脚,挪开他的手臂,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
细微的响动仍惊醒了他,萧允贞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闭着双眸伸出手,胡乱摸索着探向身侧,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腕,便轻轻握住,嘟囔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殿下可再歇息片刻。”裴照野低声应道,欲将他的手放回衾被中。
他却不肯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脸颊偎近她腕间,闭着眼抱怨:“外头什么动静……吵得很……”
“是青梧他们在悬艾蒲、系百索。今日端午,按旧俗需驱邪避毒。”
“嗯……”他似是想起今日是何日子,睫毛颤动,总算睁开眼来。眸中水汽氤氲,显出几分难得的柔顺,他望向她,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漾起一点笑意,“端午了啊……裴含章,晨安。”
裴照野心口一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颔首道:“殿下晨安。”
萧允贞也不纠缠,伸了个懒腰,丝帛寝衣随之勾勒出优渥的身形线条。他拥被坐起,墨发流泻肩头,侧耳听着窗外隐约的劳作声与人语,皱了皱鼻子:“一股草叶子味儿……”
裴照野掩唇笑了会儿,才唤人进来伺候。
青梧轻叩门扉后,端着温水与漱洗用具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手捧衣物的侍从。见她脸色苍白,眼下泛着浅青,不由担忧道:“娘子昨夜又没睡安稳?今日端午,事多喧杂,不如再多歇歇?时辰尚早。”
“不必,今日事多,起吧。”裴照野摇摇头,任由他们伺候着漱洗净面,换上今日要穿的衣衫。
梳洗用水是一早浸过艾叶菖蒲的温水,青梧替主人家绾发时,在她发间簪上一小枝鲜嫩的艾叶,又取五色丝线,小心地系在她腕上。
“愿娘子百毒不侵,长乐未央。”他低声祝祷,眼圈泛红,想起去岁今日,娘子还缠绵病榻,气息奄奄,何曾会想到,还有如今这般光景。
裴照野垂眸看了一眼腕上丝线,轻轻“嗯”了一声。
她抬眼看向跟前铜镜,镜中人脸色仍显苍白,但眉眼间已有了几分往日不曾见的生气。
梳洗完毕,早膳也已布好,摆在临窗的榻几上。因着节庆,菜式较往日略丰盛,几样清淡小菜,白玉霜方糕、蜂蜜凉粽、新腌的脆瓜、并几样清爽小菜,佐以熬得稠糯的茯苓薏米粥。另有一盏特意为裴照野备好的药膳汤,热气袅袅。
她刚用了半碗粥,便听得内间萧允贞已换好衣衫,琳琅环佩,轻声作响。他今日难得择了身月白云纹的绫缎常服,宽袍大袖,清雅疏朗,倒像是裴照野平日着的衣衫样式。
萧允贞坐到她身侧,执起银箸,先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蜂蜜凉粽,放入裴照野面前的碟碗中:“尝尝这个,宫里御膳房的手艺,我昨日吩咐她们备好的,糯米用的是吴郡岁贡的三寸珠米,蜂蜜甜而不腻,最是滋润,你合该多用些。”
裴照野道了谢,小口食用。糯米软糯,蜜香清醇,的确适口。
用膳间,窗外人声渐稠,仆役们显然已开始为正午的浴兰汤忙碌。搬运柴火、抬送热水的声响隔着庭院传来,空气中的药草香气也愈发浓郁。
萧允贞似乎胃口不错,多用了一碗薏米粥,目光不时瞟向窗外,又悄悄觑向裴照野,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轻叩,一副心有所盼、按捺不住的模样。
裴照野只作未见,安静用毕药膳,拭净嘴角,才缓声道:“时辰尚早,殿下若已用妥,不如去书房稍坐?昨日收到的几份节礼贺函,还需殿下过目。”
萧允贞眸光倏地一亮,立刻放下银箸,唇角扬起,却又强自压下,故作淡然道:“嗯,也好,正好瞧瞧都送了些什么来。”
书房窗明几净,冰鉴已换过新冰,案头青瓷瓶中插着的白玉菖蒲,愈显青翠挺拔。
青梧将一摞礼单并几封重要贺函呈于书案,便垂手退至一旁。
萧允贞随意翻了翻那些礼单,便踱至窗边,负手望着庭中灼灼的石榴花。
裴照野自行推动轮椅至书案后,抬眼望向窗边那道显得有些紧绷的碧色身影,温声开口:“殿下。”
萧允贞倏地转身。
“照野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望殿下不弃。”她说着,自案几下方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紫檀木长匣,双手置于案上。
那木匣打磨得光滑,触手生温,盖上阴刻着缠枝莲纹,简雅古朴。
萧允贞脚步急促地走近,看向那木匣,凤眸中流光闪烁,欣喜满溢出来,唇角弯起:“唉,不知裴娘子是否像打点我那些皇姊皇妹般,花上十二分心思呢?”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光滑的匣盖,轻轻打开。
匣内衬着玄色软缎,其上卧着一排五只拇指大小的精巧瓷瓶。瓶身细长,釉色温润,分别呈天青、胭脂水、娇黄、甜白、乌金五种色泽,正合五行。以同色蜜蜡充作瓶塞,细细密封好。瓶身虽小,却可见细腻的暗刻纹路,刻着形态各异的兰草纹样,雅致非凡。
“此乃安神香,”裴照野的声音平和响起,“臣知殿下夏日浅眠,易为暑热所扰,故特调此香。内含甘松、安息、苏合、白芷、茯苓等十味药材,佐以少许龙脑,香气清远,有静心凝神、避暑安眠之效。殿下可取其少许,置于香球之中,悬挂于帐内或随身佩戴。”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补充道:“所用香药,皆先经元心老师过目,言其性味平和,于殿下身体无害,研磨配伍亦考量了殿下素日喜好的香韵,方才成此五瓶。不同色泽,香气略有微妙差异,以应五时心境。”
萧允贞拈起那只天青釉色的小瓶,拔开蜜蜡塞子,置于鼻尖轻嗅。一股清冷幽远的香气逸出,似月下松涛,又似空谷兰息,极淡极雅,却沁入心脾,抚平了晨起后的些微燥意。他垂眸细看那瓶身暗刻的兰草,刀法流畅含蓄,瓷胎细腻温润,一望便知是顶尖窑口所出,绝非寻常物件。
他垂下眼,指尖摩挲着冰凉滑润的瓶身,半晌,才抬眸横她一眼,哼道:“裴卿倒是费心了。这般手艺,怕是早就备下的吧?连瓶子都这般讲究,莫非是想着拿来搪塞我?”
裴照野迎着他的目光,摇摇头,笑道:“殿下误会了,此香确是几日前为殿下特制。臣知殿下畏暑,夜间易醒,寻常安神香又多甜腻燥热,不合殿下清贵之气。故而查阅几册古籍,反复调整方子,才得此清远冷香,取其清心宁神之意。至于这瓷瓶……”
她推动轮椅,靠得近了些,指尖拂过匣中另一只胭脂水色的小瓶,声音放缓:“是臣私库中旧藏,乃先母当年赴越州时,偶得几只窑工试烧的珍品,釉色难得,器型精巧,一直收着,未曾想有何用处。直至调配此香时,忽觉其冰肌玉骨,正合此香冷韵,若以寻常香囊盛放,反倒失了意境。只是恰逢其会,物得其用罢了,唯此物,方能配得上殿下,亦能达臣祈愿殿下安眠之意。若殿下不喜,臣则再另备他礼。”
待她话音落下,萧允贞轻笑几声,拈起那只天青釉的瓶子,对着窗外透入的天光细细赏玩,眼中光彩大盛,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裴了了、裴妹妹”他将那只瓷瓶贴在颊边滚了滚,凑到鼻尖嗅了又嗅,眉眼弯弯,笑得欢喜,“哎呀,真的是特地为我制的?”
裴照野看着他这般不加掩饰的欣喜模样,唇角不住地向上弯起,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漾开笑意,柔化了她略显清冷的眉梢。她点点头,声音里都染上了温和的暖意:“自然是,殿下喜欢便好。”
“咳,既然裴卿如此有心,”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将小瓷瓶归位,合上匣盖,抚过木匣上的每一道纹路。再抬头时,下颌微扬,可眼底眉梢的笑意藏也藏不住。“那本君赏你的节礼,便让你瞧瞧吧。”
裴照野眼底笑意更深,温柔应道:“好,殿下所赐,珍重无比,自当即刻拜领。”
萧允贞笑个不停,转过身去,快步走向书房一隅的多宝格,从最上层取下一只朱漆描金捧盒。那盒子巴掌大小,盒顶嵌着一块剔透的水晶,四壁描绘着婴戏五毒图,色彩斑斓,活泼生动。
他捧着盒子走回来,将其递到裴照野面前:“瞧瞧吧,要敢皱一下眉头,我饶不了你。”
裴照野双手接过,打开盒盖,内里铺着红色丝绒,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样物事。
一枚精心编织的长命缕,以五色丝线绞合成股,色泽鲜亮。她不懂男红,亦能看出编织的手法稚拙,丝线绞得时紧时松,接头处甚至能看出反复修改的痕迹,尾端缀着的几颗小金珠倒是玲珑可爱,与丝线碰撞,发出细碎轻响。
长命缕旁,配一只香囊。丝线绣出歪歪扭扭的兰草纹样,针脚疏密不均,线与线之间偶有纠缠,配色却大胆鲜亮,自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蓬勃生气。香囊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郁的艾草香气,显然是填足了香料。
裴照野瞧着那些不甚齐整的针脚,回忆起烛光下,他蹙着眉,抿着唇,指尖缠着布条,一遍遍尝试又拆解的模样。
萧允贞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盯着那两样东西看,不由得耳根泛红,语气附上几分恼意:“怎么?裴娘子嫌弃这针线粗陋,入不得你这清贵雅致的眼?”
他说着,伸手欲将盒子夺回,“罢了,不喜欢就还我,我拿去赏给府中下人……”
“殿下。”裴照野牵住他手腕,她抬起眼,望入他那双因羞恼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唇角弯起,“多谢殿下厚赐,我喜欢。”
萧允贞动作一顿,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一时忘了反应,他见过她冷笑、讥笑、苦笑,或是应酬中疏离客套的笑,却极少见她露出这般纯粹因悦然而生的笑意,眼底映着窗外天光,澄澈又温柔。
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回过神,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收回手,语气却软了下来:“……喜欢就好。”
目光飘忽了一瞬,他又忍不住转回来,追问道:“是喜欢这物样,还是喜欢我?”
问出口后,他便紧紧抿住了唇,凤眸一眨不眨地盯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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