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案前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正伏案疾书。
那人身着与文澜同样形制的官袍,略显清瘦,身量低矮,估摸不足五尺二寸,官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空荡,领口袖口处磨得起了毛边,但浆洗得异常洁净,毫无污渍,反倒衬出几分清寒之气。
见她侧脸伏案,肌肤白润,眉眼如山水墨色,轮廓清柔,似初琢之玉,鹅蛋之形。身形清瘦,脊背挺直,柔润间隐见清峻之骨。气韵静雅,丰神独具,惊鸿一瞥间,恍非尘世中人。
案头陈设极为简单,一方寻常白瓷砚台,边缘略有磕损,一支毛笔,一叠公文抄件,并一只白瓷水杯,杯身有一道细微裂痕,以素绢仔细缠裹了,勉强续用。几样文房,一眼便能看出是低廉之物。
裴照野瞧了这人片刻,她从未见过此人,但观其气度,但心中已有猜测。
身旁的文澜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便低声道:“少监,那位是新任校书郎,诸葛鸢大人。”
果然如此。
琅琊诸葛氏,诸葛鸢,永昌二十一年科进士及第,传言说此人年少俊逸,似出水芙蓉,当年高中时,尚未及冠,还在杏园宴上充任探花使,策马游街,折花赠人,风姿一时,在京中传为美谈。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裴照野等了此人三年,听闻诸葛鸢上任兰台校书郎时,她便打算亲来一趟秘书省,与其交谈一番,试看深浅。那年放榜时,京中便有过短暂佳话,称今科探花娘子乃武侯之后,才思敏捷,有经世之志。只是经蜀汉灭亡,魏晋百年动荡,琅琊诸葛氏早已不复昔日荣光,族支零落,门庭萧索。
她寻了诸葛鸢的政论来看过,其文章锦绣,辞采斐然,见解犀利,却因家世落魄,朝中无人提携,而沉寂至今,明珠蒙尘。
今日亲眼所见,其境遇之清贫,远超裴照野所想,然其身上那股子沉韧之气,穷且益坚,不坠青云的风骨,倒是更契合她读其文章时的感受。
她瞧见诸葛鸢写完一段,停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疲惫不已,却又立即敛去倦色,重新埋首,继续书写。
裴照野心中默然,不再打扰。良材美质,需加琢磨,亦需时机,此时贸然上前,反倒不美。
文澜见她收回目光,便继续引路,穿过廊厅,转入一条幽深甬道,两侧书架愈发高耸,遮天蔽日,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只靠壁灯照明。
又行了一段,文澜脚步放轻,近乎无声。她示意前方一侧有一扇虚掩的栊门,门内似乎是一间校书之所,比之外间更为寂静。
透过门隙,裴照野看到了一幕静止画面。
交错的书架缝隙间,可见偏厅一隅设有一张宽大书案,一人端坐其后,已然入定。
那人穿着与文澜、诸葛鸢同品官袍,却熨烫得一丝不苟,平整得不见半分褶皱。墨发梳得齐整,全部束于头顶小冠之内,无一根碎发逸出。她稍作倾身,一手拈着书页,另一手自然垂放膝上,凝注在书页上,简直像要将手中那册书卷吞吃进去。
她案头的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泾渭分明,笔墨纸砚各居其位,干净得不像使用过的样子。旁边一盏清茶,早已没了热气,叶梗沉底,她却恍若未觉。
文澜注意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少监,那位是校书郎,沈非大人。”
裴照野示意停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自王君在家宴时提起此人,她便私下去打探过。吴兴沈氏的嫡幺女,自儿时起便只对书卷感兴趣,于金银俗物、人情往来全然不通,却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天赋极佳。
她家中几位姐姐或是步入仕途,或是经营家业,各有出众,皆是八面玲珑之辈,见这幺妹于此道痴迷,便也宠着惯着,为她隔绝世俗纷扰,耗了些人情打点,索性将她塞进兰台秘府,此处清贵,又鲜少有人情往来,放任她滋养学术痴气。
她看了许久,沈非从始至终,未曾动弹过一下。唯有眼睫偶尔眨动,以示这是个大活人。
的确同王君说的那般,性子孤介,心无旁骛,埋首纸堆,倒是有趣。裴照野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走吧。”
文澜依言,引着轮椅悄声离开了这片区域,又大致浏览过几处外围书库,裴照野渐感倦意上涌,气息也略有些不匀。
“文正字,”她便开口唤道,“今日便到此吧,有劳你了。”
文澜立刻停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疲态,垂首道:“少监言重,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可需至值房稍作歇息,饮盏热茶再行?”
“不必了。”裴照野摇摇头,指尖微微按了按太阳穴,“劳烦你引路回府门。”
“是。”文澜不再多言,择了最近且最平坦的路径,引她向衙署外行去。
其间一路无话,直至将裴照野送至车驾前,看着青梧与侍从小心搀扶她登车,文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低着头,未曾多看一眼,亦未曾多言一字。
车帘垂下前,裴照野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多谢文正字。”
文澜躬身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少监慢行。”
车驾驶离皇城,帘幕垂下,辘辘行于长安街巷之间,帘外市井喧嚣渐起。
裴照野靠在软枕上,阖眼缓了片刻,方才那番走动虽不算剧烈,却也耗去了她不少精神,胸口那点熟悉的滞闷感又悄然浮现。
怀中鎏金手炉里散发出令人安神的熟悉暖香,她兀地一愣,想起萧允贞塞给她那只扁平漆盒,便睁开眼,将那漆盒搁到膝上。
揭开盒盖,内里是分格摆放的几样精细茶点,桂花糖糕、糯米凉团、枣泥剪酥,皆做得小巧玲珑,一口一个,不致掉渣,显是充分考虑了她需在车中食用的不便。
她拈起一块桂花糖糕,小口咬下,清甜软糯,入口即化,温热适口,显然是一直用暖窠温着,方才上车时匆忙,竟未留意。又以银签子扎起一枚凉团,糯米外皮软韧,内里裹着冰镇过的豆沙馅,甜而不腻,食之果然沁人心脾。
裴照野慢慢用了两三块,即便独处,仪态依旧不失,细细咀嚼咽下,又用了两口温热的蜜水送服。
腹中有了些底,那股虚乏之感稍稍缓解,便不敢再多用,恐伤了脾胃。心下苦笑,若回府时,殿下见这点心原封不动,怕是又少不得一番纠缠审问。
她用随盒备着的洁净软巾拭了拭手,合上漆盒,指尖却触到盒底似乎另有一层。使力一按,那层薄板竟弹了开来,下面竟还藏一个白玉瓶子,拔开塞子一闻,参片蜜膏,平日里她常含一片在舌下,用以提气。
裴照野握着那白玉小瓶,怔了半晌,心底酸软。她含下一片,便将蜜膏小心收好,又将漆盒盖严实,放在手边。
窗外市井人声逐渐鼎沸,裴照野撩开侧帘一角,向外望去,见车驾正行至西市附近,时辰尚早,离酉时归府还有近一个时辰。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贩妇走卒吆喝叫卖,行人摩肩接踵,好不鲜活热闹。
她已有许久未曾这般细细看过长安街景,往日里不是卧病在床,便是乘车匆匆往返于府邸之间,像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静坐车中,观瞧市井烟火,竟是久违的体验。
看过一间间店铺幡子,绸缎庄、金银铺、书肆、酒肆,她随意望去,瞧见一处不甚起眼的摊档,那摊子支在坊墙根下,只一副简单的挑子,一头是冒着热气的木桶,另一头摆着碗勺调料,招牌上简单写着苏记甜酒四个字,字迹歪斜,摊前围着四五个布衣百姓,正捧着粗瓷碗,吸溜着热乎的酒酿。
“甜酒嘞——新酿的甜米酒!桂花香酒!又香又甜的桂花甜酒!”
裴照野心中一动,忆起殿下近日苦夏,食欲不振,对着府中精致肴馔兴味索然的模样。
殿下嗜酒,宫中御酿、各家名酒不知尝过多少,但市井街头最寻常的甜酒酿,不知他爱不爱尝。
思及此,裴照野抬手,轻轻叩了下车壁,“青梧。”
青梧自车帘后探出头来,低声询问:“娘子有何吩咐?”
裴照野示意他近前,低声道:“去那边摊上,询问看看,若是有冰镇过的酒酿,便买上一份,用干净瓷碗装好,务必保着冰气。”
青梧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到那寒酸摊档,眨眨眼,垂首应道:“是,青梧这就去办。”
不多时,青梧便提着一个以厚棉套包裹的简陋食篮回来了,桂花香气隐隐渗出。他将食篮交给随行侍从,道:“回娘子,买到了,摊主说是用井水镇着的,凉气足得很。”
裴照野点了点头,道:“好,有劳你了,让车驾先沿着市间行着,我稍歇片刻。”
“是。”
裴照野看向窗外,心思却已飘远。
殿下予她的种种,细致入微,呵护备至,而她能为殿下做的,似乎总是太少。他性情骄纵,物质上并无短缺,她亏欠太多,甚至不知如何还起。
心绪低沉间,车马经过一家不起眼的文房作坊,各式毛笔悬挂展示,两位书生模样的女子正在其间交谈。
“唉,方才那篇文章,总觉得辞气不够贯通,写得手腕酸痛。”
“可不是?尤其批注校书,半日下来,这手腕简直不是自己的了。若有一支称手的好笔,或许能省力不少。”
“称手的笔?难啊。市面上的笔,不是过重、便是过轻,笔杆粗细也不尽合意。听说真正讲究的,都得定制,依着自己手掌大小、施力习惯来的。”
“那是世家女郎们才有闲情逸致琢磨的,你我寒门出身,哪有那么多钱财!”
话语声渐远,裴照野笑了笑,还真有几分道理,往日翻阅文书,手腕确是酸软乏力,批阅稍久便需停顿,腕骨处常被笔杆硌出红痕。若能如她们所说那般定做一支,或许真能省却不少精力。
慢着。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私密,甚至有些悖逆礼法的念头。
笔,并非只能用于绘画丹青、书写文字。
她耳根一热,垂下眼眸,感觉自己真是疯了。
萧允贞之于她,是燎原之火,是破冰之潮。他热情、坦荡、**汹涌。而她这副残躯,经脉瘀滞,力不从心。大婚之夜后,她偶翻阅医书杂记,也模糊知晓世间或有她法,可助闺阁之乐,但一来觉此非正道,二来也无从寻觅,便未曾深想。
若是膝髁尚可,一支触手生温的玉笔又如何?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藤蔓疯长,缠绕心间。裴照野脸皮烧得厉害,心跳也失了序,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将那股躁动压下。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绝非一时兴起可办,用料、工匠、形制皆需万全考量。尤其不能让殿下知晓半分念头,以他的性子,还不知要如何揶揄折腾她。
闲话:唐尺约合今三十厘米,古代时候人应该和现在的平均身量不一样嗷?但是用现代人的概念来看好了,诸葛校书郎因为长时间吃不饱饭,大概只有一米五四、一米五五的样子,顺便一提,给裴了了设计的身量是一米六二上下,本来可以长更高的,毕竟是山西人,但是长身体的时候腿就废了,不过无所谓了,都坐轮椅了,连一米五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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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呼我谪仙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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