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十四。
时近正午，连日晴热，长安城简直像一只大蒸笼，连拂过皇城朱墙的风都又闷又热。秘书省书卷堆积，人迹罕至，反倒阴凉。
裴照野端坐轮椅中，膝上摊开一卷《开元占经》手抄本，此书成于前朝开元年间，安史之乱后失传，兰台中只余下抄录版本。先前观尉迟道君推算天象，生出几分好奇，她虽阅群书，却并非全知全能，的确不通天文星占，既在省中寻到此书，便正巧借来一观。
她已连续数日来此，每每巳时初刻抵达，不早不晚，由那位沉默稳妥的文正字引着，径直前往最僻静的库阁区域。借口此处人迹罕至，适宜静读养神。
此处书架排列尤为密集，直抵穹顶。她择定的位置，恰能透过书架间的缝隙，望见偏厅一隅，便能时不时抬头观测泥塑木雕般的校书郎沈非。
经几日观察，裴照野已窥全了沈非那套迥异于常人的行事规程。
沈非总是比她到得更早，自清晨入座，至暮鼓响起，姿态几乎不变。她的案头永远一尘不染，笔墨纸砚各安其位，有胥吏上前为她更换热茶，但从未见她端起饮过一口，更未见她进过吃食。
她像一尊被遗忘在书海中的玉雕，同僚们早已习惯她的存在，亦或说是无视她的存在，无人前来打扰过这片自成天地的寂静。
文澜则守在不远不近处，低眉顺目，呼吸都放得极轻，确保裴照野若有任何需求，她能第一时间上前，却又绝不侵入其间。
裴照野心下渐生感慨，吴兴沈氏送这样一位女儿入仕，与其说是谋前程，不若说是为她寻一处无人打扰的书斋。沈非其人，恐根本不知钻营二字为何物，她整个世界，恐怕都系于那些故纸堆中的断简残章上。
裴照野今日读的《开元占经》卷帙浩繁，内涉星象谶纬，艰深晦涩。她读得慢，一方面因精力不济，另一方面，她于天文涉及确实短浅，看得她头痛不已，若是能有机会，找尉迟道君请教一番，想必也会事半功倍。
时间悄然流逝，壁灯的光晕在书页上缓慢偏移。
她正准备示意文澜引她离去，用些茶点之际，偏殿那端，忽地响起一声呢喃。
那声音干涩，低微，却因周遭绝对的寂静而显得异常清晰。
“《周穆王传》卷三，王勤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羽琌……《山海经》、《淮南子》、《艺文类聚》均作羽陵……《水经注》却又从羽琌……”
裴照野执卷的手一顿，这问题倒是偏门，考校训诂细枝末节，寻常读书人只怕连《周穆王传》都未必通读，更遑论留意其中一字之差的诸种异文。
她仍读着膝上书卷，并未抬头，随口接道：“查《说文解字》，确无琌字，此字恐是陵之异体或传写之讹，若以许姬解字之法析之，当是注：琌，从玉，陵声，大抵归于《玉部》。《水经注》作羽琌，或正印证此为后世传写所生之俗字。而《山海经》、《淮南子》，乃至前朝《艺文类聚》皆作羽陵，此当为本字。”
话音落，偏厅那端倏然一静。
随即，裴照野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大抵是沈非自案后站了起来。她缓缓抬眸，透过书册缝隙，看见那始终低垂的脑袋头一遭抬起，一双眼睛，隔着重重叠叠的书架，瞧了过来。
沈非眯着眼，绕过书案，径直向她行来。
文澜见状，欲上前半步，裴照野摇摇头，递了个眼神过去。
沈非停在她轮椅前三步处，并不行礼，直视着她，开口便是方才未尽之疑：“《艺文类聚》所据为何本？可确系欧阳询所见之古本？其中卷帙，历经传写，焉知非是抄胥误陵为琌，又或是后人校改？”
裴照野迎上她的视线，并无愠色，反而觉得此人有趣。她略一沉吟，据实以告：“家中所藏《艺文类聚》，乃开元间摹写之本，此条确作羽陵。然诚如沈校书所言，帛书竹简，转抄刻印，鲁鱼亥豕所在多有，未必可尽信。或可参校弘文馆所藏旧本，乃至敦煌所出唐写本残卷，或可得一确证。”
她顿了顿，见沈非听得极其专注，便续道：“其实，地名音转异写，自古常见。陵、琌音近，或为方言记录之差，或为抄胥无心之误。究其地望，郭璞注已言：羽琌，山名，应在昆仑左近。执着于一字之异，或反失其大略。”
沈非凝立片刻，半晌，她点了一下头。
“所言有理。然校书之责，正在于厘清此类一字之差。知其所以然，方能断其是非。”
裴照野微微一笑：“沈校书严谨，令人钦佩。”
沈非并不在乎这客套的赞许，她看向裴照野膝上的《开元占经》，忽然道：“此抄本舛误甚多。尤其卷三十四荧惑犯轸七，脱文错简竟达三处。若欲深研，东壁最里，乙字柒号架顶层，有一残旧木匣，内贮天宝年间司天台一位姓李的直令私下勘补的稿本，或可参详。”
她说完，也不待裴照野回应，转身便往回走，重新埋首于她那方寂静天地之中。
文澜在一旁早已看得怔住，恐其失礼冲撞贵人，此刻方悄然上前，低声道：“少监，沈校书她……”
“无妨，今日得此一言，胜读十日闲书。”裴照野摇摇头，轻声道，“文正字，可知东壁乙字柒号架在何处？今日便罢了，劳烦你明日取来。”
文澜敛衽：“下官知道，今日事毕后便会取来，无需少监费心。”
裴照野点点头，正想示意文澜引路离去，却见沈非去而复返，手中捧着几卷以青布帙仔细包裹的书册，径直行至她跟前。
“此乃《开元占经》相关之疏义及星图，”沈非不做她想，直接将书册置于裴照野膝上，“内附李氏稿本对照之札记，你若有意，可一并参看。”
裴照野一怔，未料到她竟会主动提供帮助，心下感念，温声道：“多谢沈校书。”
沈非没接话，看了看裴照野膝上的书卷，又道：“你读此书，是为解惑，抑或是为术数之用？”
裴照野沉吟片刻，如实相告：“二者兼有。一则，日前曾见高人推演天象，心有所惑，欲窥门径。二则，星占之术，虽涉玄虚，然观历代史书，天象变异往往与人事相涉，不可不察。”
“哦，原来如此。”沈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文澜呆在一旁，赶忙上前一步，对着裴照野躬身道：“少监，您别见怪，沈校书她整日只钻在故纸堆里，实在是……绝非是有意怠慢少监，您可需移步值房歇息？已过午时，您该进些茶点了。”
裴照野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礼节，只是她精力实在不足，的确得进些吃食，便点头允了。
文澜便引着轮椅，缓缓向值房行去，途径那片较为开阔的廊厅时，裴照野偏头瞧了瞧，恰好瞥见靠窗的一张小书案旁的校书郎诸葛鸢。
她看上去刚歇下笔，正侧身对着窗外，借着那一点天光，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官袍衣袖下摆沾上的灰尘。随后，她又抬手理了理束发的布条，确保每一根发丝都妥帖规整，这才转过身，重新坐回案前，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拿起笔，继续抄录文书。
裴照野静静地看着，轮椅未曾停留。
行出一段距离，她方似随口问向身侧的文澜：“那位诸葛校书郎，瞧着很是沉静寡言。”
文澜闻言，略一思忖，谨慎答道：“回少监，诸葛大人平日确是如此，只埋头公务，鲜少与同僚往来。听闻她日常清简，常以胡饼、浆水充饥，所用笔墨纸张亦极节省，非公中份例绝不取用。然交办的文书却从未延误，字字工整，颇得嘉许。”
胡饼浆水，笔墨极俭。裴照野眼前浮现出那张清丽面容就着冷水啃食干硬面饼的模样，想来她亦曾任探花使，策马游街，风姿卓绝，如此相较一番，实在心酸。
观诸葛鸢之气度风骨，绝非池中之物。如今朝中，崔氏势力深远，以维护士族门第当先，寒门出身而能崭露头角者寥寥，故而陛下才行险路，力排众议，推广馆选，以求得贤才。眼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似她这般无依无靠者，若无机遇，只怕终老于此校书郎之位，亦未可知。
裴照野听后，默然片刻，颔首道：“嗯，知道了，勤勉公务是好事。”
文澜恭顺应了一声“是”，不再多言，引着轮椅，向着秘书省值房行去。
一路无话，裴照野思来想去，开口道，“文正字，秘书省平日申时之后，可还有官吏留值？”
文澜正色答道：“回少监，通常申时末刻敲过散值鼓，诸位大人便会离去。除非有紧急公务或需赶抄文书，否则极少留人。库阁则会落锁，由值夜胥吏看守。”
裴照野点点头，不再多问。
行至值房，待裴照野用了些府中带来的吃食，文澜伺候在旁，适时奉上温度适口的参茶。
稍事歇息后，裴照野觉精神稍复，却也不再打算继续久留。今日观书乏力，又与沈非一番交谈，耗去她不少气力。且连日在秘书省久坐，已隐隐感到几分吃力，再强撑下去，若是让殿下或元心老师看出端倪，反为不美。
“身有不适，我便不耽搁文正字公务了，回府门吧。”裴照野放下茶盏，轻声道。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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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呼我谪仙人（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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