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贞哭累了,便拥了上去,伏在裴照野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皮肤,先前那阵急雨似的眼泪已然歇了。
裴照野一下下抚过他披散如墨的青丝,动作轻柔,生怕给他弄疼了去。
半晌,萧允贞才抬起头来,闷闷开口,鼻音浓重,却已恢复了平日三分骄纵,指尖在她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戳:“……那你须得答应我,今后每日用药、歇息,都要听我的,我说歇便歇,不许阴奉阳违,迟半柱香都不行。”
裴照野捉住他作乱的手指,握在掌心间,低下头,唇瓣碰了碰他柔软的指肚,抬头望进他眼底,应道:“好,自然都听殿下的。”
这一吻轻如羽絮,激得萧允贞一颤,他哼了一声,将脸颊埋进她腰间衣料里,咕哝道:“哄我骗我的本事倒是越发娴熟了。”
正厮磨间,廊外响起叩门声,青梧见屋内安静了,才敢敲门通报道:“娘子,方姐姐回来了,说有要事禀报。”
裴照野拍了拍萧允贞的肩脊,低声道:“殿下,我之前命方知白去打探诸葛鸢的情况,想必是有了消息。”
萧允贞不情不愿地直起身,抽出腰间丝绸,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襟,扬声道:“进来吧。”
珠帘轻响,方知白垂首敛目而入,上前行礼,抬眼看向榻上相偎的二人,见裴照野精神尚可,萧允贞也并无愠色,心下稍安,恭谨开口道:“少主母,殿下,诸葛氏的情况,已初步查明。”
“如何?”裴照野摆摆手,示意她近前回话。
方知白又上前两步,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道来:“此人确是永昌二十一年科进士,殿试一甲第三名,榜下即授秘书省校书郎,在京守选三年,于今年春上任。其籍贯剑南道成都府,属下出身剑南道渝州,纵相隔百里,亦有听闻,据说此人为武侯之后,家中保有族谱,然年代久远,真伪难辨。”
“其母诸葛晗,乃当地一落魄秀才,屡试不第,毕生困于科场,于诸葛鸢中举后次年病故。其父张氏体弱,乃成都府一书香门第出身,现依靠为人缝补、抄书换取微薄收入,勉强维持家用,诸葛鸢尚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弟弟,长弟年十四,幼弟年方十一。听闻诸葛鸢赴京赶考的盘缠,是其父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方才凑足。”
裴照野静静听着,坐在一旁的萧允贞倒是烦了,同样的姿势维持不到半盏茶,便觉得无趣,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身旁那人的手指。
见裴照野毫无反应,他便得寸进尺,描摹起裴照野手指的轮廓,在其皮肤上来回摩挲,比较着与自己肌肤触感的不同。
裴照野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手指的姿势,更方便身边人把玩,道:“那她现下境况如何?”
方知白权当作没看见,又继续道:“清贫至极,诸葛鸢目前在京中,租住在安化门附近一座荒废道观的厢房,租金低廉,每月不过数百文。其所居之处至皇城秘书省,往返不下二十里。她为赶辰时衙参,每日天不亮便需动身,散值归家则已是日暮时分。观中条件艰苦,夏闷冬寒,仅能容一榻一案。其日常用度,极为苛刻,属下暗中观察数日,见她每日散值后,或是在衙署食用公厨最廉价的斋饭,或是多购一两个胡饼,佐以观中供给的粗茶井水,便是一餐。衣着官袍已是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像是无钱添置新衣。”
“俸禄虽薄,也不该至此啊。”萧允贞忽然开口,蹙起眉头问道:“虽是九品小官,再是清寒,每月禄米俸钱,维持一人基本用度总该够的。怎会过得如此窘迫?住那般远的地方,连件像样的官袍都置办不起?”
方知白一揖,垂首答道:“殿下明鉴。诸葛校书郎月俸不过两贯有余,加之禄米,全数折算,月入亦仅在三贯五百文上下。她常去西市书肆替人抄书,换取些许微薄酬劳,直至坊门将闭方归。据查,她每月至少寄回成都府老家两贯钱,以供父弟生活,其父多病,需常年用药,两个弟弟渐长,衣食求学皆是开销。余下一贯左右,支付房租、自身最微薄的口粮衣物,已是捉襟见肘。”
裴照野轻轻吁出一口气,三贯钱,于崇仁坊任何一户高门而言,不过是一席寻常酒宴的开销,甚至不够萧允贞平日熏衣所用的一味名贵香料。
这般境遇,仍能守住那份气度,日日埋首案牍,将文书处理得一丝不苟,其心志之坚,确非常人所能及,她又问:“她平日与同僚交往如何,可有何异常交际?或与京中哪些府邸往来,可有士族招揽于她?”
“并无。”方知白摇摇头,竟是叹息一声,“除公务外,从未见过她与同僚往来,更无任何宴饮交际。不过在她高中授官之初,曾有几位郎君对其表示过好感,亦有几家士族递出橄榄枝,愿以庶子或远支郎君婚配,但据属下打探,那些士族姿态颇高,言语间难□□露出施舍之意。她皆以家境寒微,不敢高攀,或志在学问,无心家室为由,婉拒了。故而同年进士间的宴饮诗会,她从不参与,在省中亦少与同僚往来,人缘可谓冷清。”
萧允贞嗤笑一声,瞧也没瞧过来,只顾着来回摩挲裴照野虎口处的薄茧:“倒是个明白人,若真娶了那些表面光鲜的高门人家,她那一家子老小,怕是要看人脸色过日子。”
裴照野垂下眼,又浮现出那日秘书省廊厅中,借着天光拍打灰尘的清瘦身影,沉默片刻,道:“好,此事你办得妥当,继续留意,莫要惊扰了她。若有新的消息,随时来报。”
“是。”方知白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萧允贞歪在裴照野身边,松却了手,开始把玩她一缕垂落的发丝,懒懒道:“这诸葛鸢,倒是个硬骨头。如此境遇,还能守住那份清高,不肯轻易依附于人,了不起。”
裴照野侧首,看向他:“殿下也觉得她可堪一用?”
“我可没这么说。”萧允贞凤眸一挑,指尖缠绕起她的青丝,“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最是清高,她那份傲气,恐怕比寻常寒门更甚,怕是放不下那个姓氏罢,可不好驾驭了。”
“还是殿下看得透彻,”裴照野淡淡一笑,温声道:“可良才难觅,傲骨难折,才更显可贵。若能解其燃眉之急,令其安心公务,于国于己,皆是善事。”
萧允贞闻言,缠绕发丝的动作一顿,轻笑出声,他支起身子,凑近裴照野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好你个裴含章,杀人用刀,救人用药,你这是要去擒她的七寸呢?”
正说着,青梧的声音又隔着房门传来:“娘子,福婶来了,说娘子先前吩咐的事已有了些眉目,问娘子可方便此刻回话?”
裴照野与萧允贞对视一眼,萧允贞轻哼一声,自顾自地翻身,躺回榻里,“是那不能让我知道的惊喜罢,我不听就是了。”
裴照野知他性子,笑了笑,扬声道:“让福婶去西厢书房等候,我即刻便到。”
“是。”
待整理好衣袍,行至门边,裴照野回头看了一眼榻上。萧允贞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双眼睛跟着她转,见她回头,歪了歪头冲她笑。
裴照野心底一软,轻声道:“我去去就回,殿下若困了,便再歇会儿。”
西厢书房内,福安早已垂手恭候,见裴照野进来,忙上前行礼:“大小姐。”
“福婶不必多礼。”裴照野示意青梧将轮椅推至书案后,问道:“交代你办的两件事,进展如何了?”
福安上前一步,确保不会让旁人听去,这才缓声开口道:“大小姐,这第一件事,已寻了京中最擅玉器雕刻的匠人师傅,姓胡,说是祖传的手艺,她曾为宫中贵人做过些精细物件。老奴已按大小姐的要求,旁敲侧击地问了,胡师傅说,用料、形制、大小,皆需根据主人家的习惯量身定制,需得知晓更具体些的尺寸偏好,才好动手。”
裴照野耳根一热,面上却强作镇定,那日不过心血来潮,如今真要付诸实施,还需越过不少心理障碍,她沉默片刻,道:“我库房里存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料,质地温润细腻,你去找出来,交给那位匠人娘子,晚些我量好尺寸再交由你。让那位娘子先画出图样来,我要亲自过目,若有不当之处,再行修改。务必确保隐秘,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老奴明白,大小姐放心,胡师傅是懂规矩的,绝不会多嘴。”福婶连忙恭敬应下。
“另一件事呢?”
“老奴已暗中打听了几位专司内帷之事的阿婆,”福安清了清嗓,声音压得更低,“城南有一位,姓严,早年曾在几户高门府教导过规矩,听闻极擅调理闺阁之道,于延展闺趣、疏导情志颇有心得,且口风极紧。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已不在高门中走动,居于延康坊一僻静处。老奴已设法递了话去,探了探口风,说是若主家诚心请教,她愿将毕生所知倾囊相授,只是需得隐秘,且束脩不菲。”
裴照野指尖蜷了蜷,心口失序,此事比打造玉笔更为隐秘尴尬,但想到事关殿下,不得不行此事,她深吸一口气,道:“知道了,束脩不是问题。你择近日安排个稳妥的时辰,务必隐秘,备一份得体的礼,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位严师。此事,绝不可让殿下院里的人知晓半分。”
“是,老奴会安排妥当。”福安躬身应道,神色如常。
裴照野松了口气,转而说起正事:“陛下授我漕运特使之职,不日便要在府中设立特使府,接待外客。你即刻带人,将中堂及东侧厢房仔细修整一番,一应摆设器物,皆按规制来,但不必过于奢华,以雅致实用为主,三日内务必布置妥当。”
福安面色一肃,心知此事重大,连忙道:“娘子放心,老奴这就去办,定不误事。”
“此外,还有一事,”裴照野叫住正要退下的福婶,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你留心打听一下,离崇仁坊较近的诸坊之中,可有租金低廉,院落还算齐整的住所?不必太大,清净即可,挑一套不错的,直接买下来。”
福婶略显诧异,但并未多问,只道:“是,老奴记下了。若论离皇城近,又价钱实惠,首选还是西边的光德坊,或是它南边的怀远、延康二坊。东边若想寻摸,胜业坊靠南边的位置,或平康坊里那些清净些的小院,兴许有价钱合适的。老奴会尽快在这些地方寻访,若有合适的,便来回禀娘子。”
“嗯,去吧,诸事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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