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十九。
寅时刚过,长安城仍浸在墨色当中,报晓的鼓声尚未敲响,万籁俱寂。
安化门附近,荒废已久的真元观一角,诸葛鸢已打好冰凉的井水,掬了把脸。
井水冰寒,泼在脸上,激得她残存的睡意瞬间消散。她仔细抚平昨夜浆洗过的官袍,对着铜盆中模糊的倒影,紧了又紧束发的布条。案头放着从西市书肆带回的胡饼,又硬又涩,她掰了小半块,就着观中供给的粗茶慢慢咀嚼。
这便是她一日之始。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踏入黑暗当中。
天色未明,长街空阔,从安化门至皇城秘书省,迢迢二十余里,她已走了数月。她走得不快,一步步稳稳踏过,以此节省体力,应对漫长的一天。
行至皇城附近,天色开始泛出鱼肚,往来官吏渐多,车马粼粼。她垂下眼眸,避开那些华贵车驾,专注于脚下之路。
本应先去兰台点卯,不料刚近门廊,便见直属上司卢纭已候在衙署门前,神色复杂。
诸葛鸢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卢监。”
卢纭点点头,全然不似那日接见裴照野时殷勤谨慎的模样,“诸葛校书郎,不必入省了。即刻前往崇仁坊裴府,裴特使处报到,这是吏部刚下的行文,你且看过。”
一份公文递到她跟前。
诸葛鸢一怔,双手接过,她迅速浏览起纸上内容,调任漕运疏理特使府,充特使府孔目官,原秘书省校书郎事务暂交她人代理,即日生效。
白纸黑字,朱红大印。
诸葛鸢愣了半响,裴特使——裴照野。她自然知道这位顶头上司,这名字近来在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残病之躯、登山吹箫、曲江宴作画、遇刺杀、尚安阳郡君、加显爵,便有不少人传言她昔年于弘文馆时,力压群芳之名,直至眼下,又得授这权柄赫赫的漕运特使,开府理事,这位上司每一步都走得轰轰烈烈,想不听闻都难。
那人骤登秘书少监之位时,省中同僚私下未尝没有议论,只道是贵女挂职,清贵养望,幸而这位裴少监缠绵病榻,从不过问省中事务,就是来往衙署,也不过为了散心,看看藏书解闷,倒也彼此相安。
至于其弘文馆魁首的才名,诸葛鸢是信的,那般顶尖学府,能独占鳌头,清谈经策定然是极好的。
可文章锦绣是一回事,漕运实务又是另一回事。
她身在兰台,又不常与人来往,消息算不得灵通,却也零星听闻了翰林院中惊世骇俗的奏对,其策角度刁钻,确非常人所能及。
然,也仅止于此了,不过又是高踞云端者的清谈阔论罢了。那位裴氏贵女,河东著姓的嫡脉,金尊玉贵地养在锦绣堆里,纵然有些才情,又何曾真正见识过河道险峻、漕工衣不蔽体的贫寒、地方胥吏盘根错节的贪墨?她懂得一石米粮对于饥肠辘辘之人意味着什么吗?知晓一段河工需要耗费多少民力血汗吗?
一位倚仗门第、凭借姻亲一步登天的士族女郎,甚至需要轮椅代步,连日常起居都需人看顾的病弱之躯。
这样的人,竟被陛下委以关乎国本民生的漕运大事?
唉,荒谬,实在荒谬。
依靠门荫与姻亲而得高位者,于这煌煌官场比比皆是,她早已司空见惯。但她诸葛鸢并非甘于庸碌之辈,她渴望一展才学,渴望证明寒门璞玉亦可雕琢为国之栋梁,更渴望凭借自身之力,让远在成都府的家人能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
不过眼下已身在局中,她一介寒微校书郎,除了遵命,别无选择,给谁做事不是做?不过是换一个权贵效命罢。
“下官遵命。”她敛去眸中情绪,将公文仔细收好,对着卢纭躬身一礼。
卢纭看着她这副沉静模样,想了想,又提点一句:“特使府初立,百事待兴,裴特使非寻常勋贵,你好生做事,前程自有造化。”
诸葛鸢一愣,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再次垂首道:“谢卢监提点。”
她转过身,重新步入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炊烟升起,贩妇走卒开始了一日的营生,车马声、叫卖声汇聚成河。
崇仁坊乃王公贵戚、高门显第聚居之所,与她平日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越往坊内行,街道愈发整洁安静,高墙深院次第林立,青砖黛瓦,朱门深锁,门前石狮肃穆,偶有装饰华美的马车经过,连驾车的仆役神情间都有几分倨傲。
抵达裴府所在的巷陌时,已是辰时正刻。
裴府的规制比她想象中更为内敛,虽气派,却并无过分张扬的装饰,府门旁一块崭新的鎏金竖匾上,刻有漕运疏理特使府几个端正楷字。
远远便望见那府邸门前车马簇簇,官吏、胥吏、搬运箱笼的仆从,甚至还有几位看似商贾打扮之人,在门房处,安静地等候通传。
诸葛鸢递上调令与身份文书,查验无误后,便有一仆役上前,垂首低声道:“孔目官大人,请您随我来。”
穿过层层仪门,绕过影壁,府内景致渐次展开。庭院深深,林木葱郁,回廊曲折,亭台掩映,典雅又疏朗,诸葛鸢对物质一向淡漠,但还是不免暗叹,这与她栖身的真元观,简直是云泥之别。
引路的仆役将她带至府邸东侧一间厢房外,低声道:“孔目官大人,请在此稍候,我家主母正在与几位大人议事。”
诸葛鸢稍作颔首,道:“劳烦你了。”
她静立于廊下,稍稍偏过头,看向院内,人影忙碌,文书成列。
过了片刻,只见两名胥吏合力抱着一大摞高可盈尺的卷宗,走向隔壁另一间僻静厢房,那房门敞开一瞬,诸葛鸢瞥见内里情形,不由一怔。
房内无太多陈设,只一桌一椅,一人端坐其后。那人身着官袍,身形清瘦,低垂着头,整个人凝固其间,手指偶尔翻动书页,以证明她是个活物。
沈非?
诸葛鸢心下诧异,兰台里谁不知这是个只活在故纸堆里的痴人?裴特使将她调来,意欲何为?难道也要她处理这些繁琐的漕运实务?
胥吏将卷宗放在沈非案头一角,低声道:“沈要籍,裴特使吩咐了,这些是历年漕运相关的河道地理志、工程实录,请您核校其中关于陕州至潼关段水情、工料的记载,若有疑误或疏漏,标注即可。”
沈非连头都未曾抬起,“嗯”了一声,信手取过最上方那一册,翻开折页,便将周遭万物的存在全部抹去。
胥吏已然习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诸葛鸢愣在原地,自己被调来处理文书,尚且还能理解,想来也是特使需要人手,随便从九寺五监指点几个弄来,但将一个活在真空里的书痴点来做什么啊?裴特使用人究竟是何标准?在她眼里,治国理政,只需要堆砌高门姓氏与故纸堆里的学问,便足以应对一切了?简直儿戏。
正当她思忖间,前方正堂的门开了,几位官员鱼贯而出,面上神色各异,匆匆离去。
诸葛鸢认得其中一位,工部水部司郎中鹿虔升,同她一样是今年开春时上任之人。说是开春时前任水部司郎中朱焕犯了过错,在狱中自尽了,水部司郎中之位空悬,便提拔了原本的水部司员外郎鹿虔升继任,听说此人曾在地方全权负责过好几起疏浚工程,想来便是此次漕运之事的副手了。
诸葛鸢叹了口气,总算有个像样的专业人士,看来这位裴特使也并非无能,引她前来的仆役适时上前,低声道:“孔目官大人,我家主母请您进去。”
她收敛心神,整了整衣冠,这才步入堂内,其间陈设简洁,书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四壁书架亦塞满了卷宗图册。窗明几净,光线充足,窗边一角还设有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似是为她准备的。
诸葛鸢看向那张已在各种传闻中听过无数次的面容。
比想象中更清癯,脸色苍白,其上施了层薄粉,嘴唇抿着,不见多少血色,一看便知是久病之人。
裴特使身着官袍,墨发简单绾住,正提着笔,看向案上纸页,似在斟酌,并未因她入了室内而抬起头。
诸葛鸢敛息静气,上前几步,在离书案三尺远处站定,依制行礼,“下官秘书省校书郎诸葛鸢,奉调前来特使府报到,参见裴特使。”
裴照野落下笔,在纸张上勾勒几处,方搁下手中的朱笔,缓缓抬起眼眸。
那是一双如墨一般的眼睛,颜色极深,此刻因迎着光,更显得深邃。
“诸葛孔目官,不必多礼。”裴照野用一方素白锦帕掩了掩唇瓣,咳嗽了一声,抬手指向靠窗那处的紫檀木书案,开口道,“眼下事务繁杂,刻不容缓。案上那些是近日各地呈报的漕运旧档与陕州急递,还有往年工部关于河道疏浚的卷宗。你先熟悉一下,按地域、事由与缓急,整理出条陈概要,尽快交由我。若有不明之处,或觉其中有蹊跷的,可随时来问。”
诸葛鸢一愣,垂首应道:“是,下官遵命。”
她走到那张书案后,深吸一口气,拂衣坐下,摒弃所有杂念,翻开了最上层那份文书。
[爆哭]这是昨天的,我才写完,晚点还有一章今天的!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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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波澜动远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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