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桢踏入丰延村的那一刻,就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
总感觉有些地方是不合逻辑的,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她试图告诉自己是想多了。
可那种感觉就像俄罗斯方块里突兀的空缺,横亘在心头久久不散。
“恐怖片最忌讳的就是不以为意。”李承桢低声喃喃道。
燕七听不清,但他的心神时刻关注着李承桢,便问,“道长可是看出什么了?”
李承桢却只是摆摆手。
她也说不上来。
走到打谷场时,村里人正忙得热火朝天。
有的在翻晒稻谷,有的在搬运粮袋,有的在整理农具。
个个动作娴熟利落。
可他们为何干得这般轻快?
村民干起活来,就像菜市场杀鱼的摊贩——
刀背把砧板砸得砰砰响,血点子能飞溅到隔壁摊位上。
等主顾接过袋子一瞧——
好家伙!
说是三斤的鱼,光甩在围裙上的鱼鳞就得有二两八钱。
原来这晒谷场上摊开的粮食稀稀拉拉,少得可怜。
虽说古时候收成都不太好,可方才经过的那个村子也不至于寒碜成这样。
两个村也没离多远。
李承桢停下脚步。
秋风卷起几粒干瘪的谷子,在她鞋边打了个转儿。
她俯身捡起一粒,在指尖捻了捻,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燕七,丰延村的收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她的疑问里透着真真切切的不解,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
燕七听出李承桢话里着重在??“一直”二字。
他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望向远处田地,默然片刻才答话。
“说来也怪,”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不解,“丰延村这些年,收成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大舅哥那人是出了名的勤快,天没亮就扛着锄头下地,也就比……”
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可就这样,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来我家借粮度日。”
燕七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晒得黝黑的脸颊——
虽说粗糙得跟砂纸似的,但好歹皮肉紧实,摸不出半个褶子。
他不由得想起大舅哥那张脸。
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年岁,却皱得跟晒干的核桃似的。
那张脸,汗珠子没少流,可脸上就是不见半点油光。
李承桢凝神静听,把燕七话里的每个字都细细咀嚼了一番。
看来不是最近才如此的。
可这收成也确实不对劲。
大牛一手搭在眉骨上,眯着眼在晒谷场上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其实日头早就不毒了,村民都在收谷子。
他这姿势纯属多余,可偏就觉得这样能看得更真切些。
大牛突然挠了挠鬓角,纳闷道:??“怪了……你瞧这些干活的,咋清一色都是壮小伙?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哪儿去了?”
还真让他看出问题来了。
年轻力壮的后生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耕田犁地、抢收抢种这些苦活累活,自然都压在他们肩头上。
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往往在打谷场上操持些轻巧活计。
扬场、翻晒这些活计看着不费劲,却最吃手上功夫和耐性。
李承桢闻言一怔。
这一看才发觉,这里忙活的确实都是些壮年汉子。
最年长的也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刚泛些白霜。
虽说古人常年风吹日晒,又少荤腥,看着比实际岁数老相。
但李承桢见得多了,一眼就能估摸个**不离十。
那位看着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搁在现代怕是要被李承桢叫声“妹子”。
李承桢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自打进村起,她还真没见过一个拄拐走路的老人。
村口那棵老树下,那张被磨得油光水滑的木床孤零零地摆着,上头只飘着几片打转的枯叶。
要搁寻常,这当口早该坐满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头老太了。
大牛有些担心:“该不会是村里的老人家……出了啥事吧?”
总归不会是组团旅游去了。
燕七的脸色突然僵住,唇瓣不自然地张合几下,最终还是抿紧了。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卡了根鱼刺在喉咙里。
分明知道些什么,却又与眼下这场祸事隔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李承桢佯装未见,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掐了个卦。
指节一顿,宽袖轻拂间,已不动声色地收了势。
她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淡漠,“走吧,先去见村长。”
燕七悄悄松了口气,他本以为李道长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连辩解的话都备了好几套说辞。
哪曾想对方竟这么干脆地撂开手,倒让他憋了满肚子的说辞全没了着落。
三人穿过几块稀稀拉拉的菜地,没走多久就到了村长家。
村长正在院门口背着手来回踱步,一瞧见燕七,耷拉的眼皮突然就提了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刚要伸手去拍燕七的肩膀——
突然想起对方的身份。
手在半空顿了顿,讪讪地收了回去。
“燕捕快啊,您可算是来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格外吓人,那张本该年富力强的脸上,几缕花白鬓发在风中颤个不停。
才过了五天,孩子们见了他,从“村长叔叔”变成了“村长伯伯”。
燕七侧身让出半步,介绍道:“这位是镇衔司派来的李道长,专程来处置……”
他看到村长浑身一颤,把到嘴边的“邪祟”二字咽了回去。
“来处理村里头的怪事。”
村长闻言一怔,“镇衔司”三个字于他而言,却是陌生得紧。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李承桢那身道袍上时,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
干裂的嘴唇夸张地颤抖,眼里的热切真情实感。
“道长救命啊——这都第五个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
村长话到一半猛地住了口,眼珠子惊恐地转来转去。
仿佛那个“死”字说出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自己。
李承桢开门见山:“劳烦村长说说,那五个人的死状。”
她说得直接了当,“死”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竟显得稀松平常。
村长转身的脚步一顿,他早备好了酒菜,正打算说几句客套话。
谁知这位道长连门廊下的长凳都没挨一下,上来就要办正事。
他心里反倒踏实了几分。
这年景,他见过太多借机捞油水的官差术士。
眼前这位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的做派,倒让他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面是嫩了些,至少是个真来办事的。
村长虽连基层小吏都算不上,却也是实打实的“官”。
官者,管也。
但凡手中握有管理权柄之人,其眼界见识自然比寻常百姓更为开阔。
这些见识都是实打实干出来的——
调解过多少邻里纠纷,处理过多少利益纠葛,应对过多少突发状况,桩桩件件都在开拓着人的见识。
当过村官的都清楚,这世上啥稀奇事儿都能碰上。
每次有人上门,总会有种??“今儿算是长见识了”的感慨。
“要说相同之处……”
村长掰着手指,“张老三死在磨盘边,李家媳妇倒在灶台前,王家小子溺死在河边——都是前一天还好端端的,第二天就……”
毫无征兆,亦无外伤,倏忽之间便撒手人寰。
叫村里人怎能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第一名死者,张老三。
初八寅时,天空沉浸在黎明前的宁静之中。
晨风轻轻掠过,带着几分秋日的凉意。
最后一颗晨星静静悬着,看时光流转,也看生死轮回。
此刻天地间一片安宁,本该充满希望。
“老张!”一声惊叫划破清晨的宁静。
李四僵在张老三家掉漆的木门前,瞳孔猛地一缩——
从门缝里,他看见张老三脸朝下趴在院子里,后脑勺沾着泥,身子一动不动。
李四心头突地一跳,又惊又暗自松了口气:
这老光棍独居惯了,出事了都没人知道,亏得被他这个热心邻居撞见。
“道长您是不晓得,老张他……”
李四喉结上下滚动,嘴唇抖得厉害,那块干裂的嘴皮直打颤。
“那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要把魂儿都瞪出来似的——”
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衣襟,像要按住自己扑通乱跳的小心肝。
这些天只要一合眼,那张铁青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晃荡,连耷拉在外头的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多管闲事。
这爱操心的毛病,可把自己害惨了。
打从那天起,夜夜被噩梦吓醒,被褥都不知被冷汗浸透了多少回。
原本东方天际刚洇出一抹蟹壳青,村头公鸡叫过第二遍,张老三灶屋里的蒸笼早该没了热气。
他吃完早饭,那扇老木门会照例发出“吱呀——”一声长响,像是叹了口气。
这个除了娶媳妇事事都比旁人利索的庄稼汉,向来是村里头一个扛着锄头下地的。
这个时辰下地最是舒坦。
露水还没干的泥土又松又软,山风凉丝丝地擦过田埂。
既能甩开膀子干活,又能在日头毒起来前收工回家。
按李四说,张老三算时辰比日晷还准。
老话说得在理,这世上最知根知底的,除了恨你入骨的仇人,就是天天打照面的邻居。
可那天清早,李四都扛着农具出门了,愣是没听见隔壁惯常的“吱呀”声。
张老三家的院门关得死死的,静得叫人心里发毛。
听不见熟悉的动静,李四心头突然咯噔一下,手已经拍上了隔壁家的木门。
“老张?太阳都晒腚啦!”
“张老三!张——老——三——!”
李四扯开嗓子连喊三声,声音在晨雾里飘出老远,却像石头扔进深潭,连个回响都没有。
他眯起眼,到底还是把脸凑近了院门那道歪斜的缝隙。
“要是当时扭头就走该多好……”他肠子都悔青了。
可他还是小看了自己这副热心肠。
“老张!”李四心头突地一跳,嗓子眼发干。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抡起膀子就往院门上撞!
那朽烂的门闩“咔嚓”一声断了,晨风卷着木渣子刮进院里。
他跌跌撞撞扑到磨盘边,膝盖“咚”地磕在湿冷的泥地上。
“醒醒!老张!你咋的了?”
他哆嗦着的手指碰到那僵硬的肩膀,却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凉。
当李四哆嗦着把张老三翻过来时,一声惊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
“嗬!”他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
手脚并用往后蹭,直到后背“砰”地撞上磨盘。
粗糙的磨盘硌得后背生疼,可怎么也止不住他筛糠似的哆嗦。
张老三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张平日里憨厚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眼珠子往上翻着,几乎看不见黑眼仁。
布满血丝的眼白像是要撑破眼眶,直愣愣地瞪出来。
他嘴巴大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紫黑的舌头耷拉在嘴角。
仿佛真有一只无形的手曾粗暴地伸进喉咙,要将他五脏六腑都扯出来。
青灰色的面皮下,每一道僵硬的肌肉纹路都凝固着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与恐惧。
李四只觉天旋地转,三魂七魄都吓散了架。
他踉跄着冲出院子,布鞋跑丢了一只也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长家奔去。
等他撞开村长家门时,那张脸白得跟纸似的。
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句话:“出、出人命了!张老三他……”
村长手里的粥碗“咣当”一声砸在桌上。
他二话不说,抄起门后的枣木门闩,连裤腰带都顾不上系紧就往外跑。
跟着失魂落魄的李四一路小跑赶到张家院子时,张老三果然直挺挺地躺在磨盘边上。
村长凑近一看——
这个村里最有见识的人竟也踉跄着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张扭曲的面容上,双目暴凸,舌头翻出,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到底是多吓人的东西,能把个平日里闷不吭声的汉子吓成这样?
村长抖着手指一探,果然没气了。
他不敢再看,转身去查看屋里。
东西一样没少,连那个假装装调料的存钱罐都好端端搁在灶台上——
村里人藏钱的把戏,哪瞒得过他的眼睛。
“快去报官!”村长声音都打颤了,后背直冒冷汗。
要是平常偷鸡摸狗的事,他这个村长还能做主。
可眼下出了人命——
县衙那杀威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一县太爷疑心他知情不报,甚至觉得他跟命案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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