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烟尘弥漫,喊杀声四起,但李承桢只消扫视一圈,便已摸清了局势的脉络。
三方人马泾渭分明,一眼可辨。
那些穿着与她相同制服的士兵,根本算不上什么势力——他们就像一群被赶进屠宰场的羔羊,在另外两支力量的夹击下惊慌逃命。
她低头捻了捻身上那件劣质军装的袖口,布料薄得透光,颜色灰扑扑的,像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破烂拼凑而成。
倒是补丁缝得格外扎实,针脚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衣襟。
这身所谓的“军装”根本挡不住刀枪,倒像是给猎物打上的标记,明明白白告诉敌人:他们不过是临时拉来充数的炮灰。
李承桢一眼就认出了己方阵营的来历。
“乡兵。”她低声道。
这些平日里在地里刨食的农夫,只在战事吃紧时才被临时征召,既不用朝廷长期养着,又能在关键时刻充个数——倒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李承桢看见一个乡兵欣喜若狂地捡起把军刀,还没来得及挥动,敌人的刀光已至。
咔嚓一声,军刀应声而断,那颗飞起的头颅上,错愕的神情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护着李承桢的那汉子,手里攥着根打磨得溜光的木棍——在这群乡兵中间,竟算得上是件难得的“绿品”装备了。
这群炮灰兵个个面如土色,瞪大的眼睛里盛满了茫然与绝望。
他们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开裂的木棍、熏黑的烧火棍、甚至还有沾着泥土的锄头,像没头苍蝇似的四下张望。
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恐惧正一点点榨干他们最后的力气。
谁,谁能来救救他们?
他们干裂的嘴唇不停发抖,眼看就要嚎啕大哭——事实上已经有人哭得满脸狼藉,泪水糊住了眼睛,鼻涕堵住了呼吸。
下一秒,敌人的刀光闪过,他的脑袋就搬了家。
脖颈断口喷出的血柱,可比隐忍的眼泪汹涌多了。
与乱作一团的乡兵形成强烈反差,正规禁军犹如铜墙铁壁般矗立在战场一侧。
他们身着统一制式的精良铠甲,手持寒光凛冽的兵刃,阵列严整得像是用墨线量过。
每个士兵都清楚自己的位置,每个动作都遵循着统一的号令。
分明都是汉家儿郎的面孔,他们却始终按兵不动,只是冷眼站在战场边缘,像一群事不关己的看客。
禁军统帅端坐在汗血宝马背上,漆黑的铠甲泛着森冷的光。
他一手按着剑柄,猩红披风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将脚下这场单方面的屠杀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李承桢远远望见那统帅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半个字。
她既没有顺风耳的本事,也不懂读唇术,自然无从知晓他在说些什么。
可当禁军阵列突然转向,闪着寒光的箭矢齐刷刷对准溃逃的乡兵时,李承桢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上来,连呼吸都僵在了胸口。
“军爷行行好,俺就想回家种地……”
“梁哥!我是狗剩啊,前几天还给您煮过面……”
“我不想死,我娘还在家等我……”
然而军令如山,这些哭求在“铁面无私”的禁军耳中,不过是战场上的杂音罢了。
寒光闪闪的枪戟将灰头土脸的乡兵一步步逼退,任凭他们跪地哭求,铁甲森严的军阵始终稳如磐石,像驱赶牲口似的把他们重新逼回血肉横飞的战场中央。
然而最凶残的屠戮者,是那些在马背上呼啸而来的异族武士——他们才是这场杀戮盛宴的真正主角。
李承桢虽听不懂那些异族人在喊些什么,但他们脸上狰狞的快意,却是再明显不过。
这些异族武士的面相带着原始的凶悍——前凸的颧骨透着攻击性,粗重的眉毛压着凶狠的目光,正是天蓬凶相。
更有甚者,光秃的眉骨高高突起,更添几分暴戾之气,一看就是嗜血好斗之徒。
他们个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手中的弯刀和长矛闪着寒光,像一群择人而噬的凶兽。
眼中燃烧着杀戮的狂热,每挥一刀都带起血肉横飞,腰间挂满战利品——挂不下头颅就割下耳朵,血淋淋地串成一串。
瘦弱的乡兵像受惊的鸡崽般四散逃命,却逃不过异族骑兵的屠刀。
有人刚颤巍巍举起生锈的长矛,就连人带棍被劈成两截;更多人只顾抱头逃窜,最终都成了铁蹄下的亡魂,被践踏得血肉模糊。
战场上此起彼伏的骨裂声,像是敲响了一曲地狱的丧钟。
乡兵凄厉的哀嚎、禁军冰冷的呵斥与羌渠人野蛮的吼叫混作一团,奏响了一曲令人胆寒的死亡乐章。
这算什么?
“投名状……”李承桢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李承桢的嗓音像绷紧的弓弦,尾音微微发颤,却字字如铁。
“癸卯年辛酉月己卯日己巳时!”那汉子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他记得这么清楚,全因临行前夜他娘硬拉着算命先生给他算的那一卦。
那神棍掐着手指说什么“紫气东来,遇贵人必能飞黄腾达”,把忧心忡忡的妇人哄得连压箱底的银镯子都掏出来当了赏钱。
现在倒好!
他死死咬住牙关,茫然四顾——满目皆是横七竖八的尸首,哪有什么贵人的影子?难道那神棍说的“紫气东来”,是指东边的阎罗殿?
可他娘又何尝不知那些吉利话都是虚的?
什么飞黄腾达,什么贵人相助,她只要自己的孩儿能囫囵个儿回来……就算缺条胳膊少条腿,她也甘愿伺候一辈子。
与其说信仰通向真理,不如说它更擅长安抚那些无处安放的惶恐。
李承桢听得汉子回答,也无须校准,即便是错的也无所谓。
她需要的,是一个对环境有所感知的人,通过起卦的方式,将那些藏在潜意识中的信息牵引出来,从而得出预判。
李承桢神色一凝,左手拇指飞快掠过其余三指,在九宫方位连点数下——天地人鬼神,风云龙虎遁!
左掌起盘——
乾六宫,人遁休丁合太阴,星精所弊月华新。
外兵探贼知原委,万事谋为总称心。
人遁吉格,这一方位得星精所蔽,可以隐形保身,偷营劫寨,密探设伏。
兼真诈之格,宜施恩、隐遁、求仙,利于出师、招抚、设运机谋。
卦象虽显吉中藏凶,她却不能再迟疑了。幸存的乡兵所剩无几,作为最后的“积分”,他们俩的人头可是越来越值钱了。
“快!往西北!”李承桢一把拽住正要往东边跑的汉子。
汉子愕然看向李承桢,这一刻,他的“顺溜”兄弟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可当他撞上李承桢那双坚定的眼睛时,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转向——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刃,让他没来由想起那神棍供奉的二郎真君像。
来不及细想,他扯着李承桢就往西北方向狂奔。
那片黑黢黢的密林本该是最好的生路,先前溃逃的乡兵像退潮般涌向林子,却在林边被异族骑兵截了个正着。
此刻那排歪脖子树下还横着十几具无头尸体,后来的乡兵见状全都吓得不敢动弹,宁可回头挨箭也不愿靠近那片“韭菜地”。
杀戮接近尾声,异族骑兵四散追杀漏网的乡兵,密林入口反倒空了出来。
汉子发现需要对付的敌人越来越少,不禁暗自诧异。
就在快要冲进密林的瞬间,两人突然一个趔趄,齐齐栽进了尸堆。
李承桢的脸紧挨着一具还有温度的尸体,半凝的血浆黏糊糊地顺着脖子往下流。
两人在横七竖八的残肢间慢慢爬行,直到确定再没人在盯着他们。
“跑!”李承桢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字,两人顿时如离弦之箭窜入密林。
腐叶在脚下发出黏腻的爆响,带刺的藤蔓抽在脸上也顾不得了。
李承桢咬紧牙关,双腿快得几乎要跑出虚影——她敢打赌,就算是当年中考跑一百米时,自己也没像现在这样玩命地狂奔过!
那汉子也豁出去了,明明累得够呛,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却硬是不敢停下半步。
两人的心跳像擂鼓似的咚咚直响,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
终于,两人实在跑不动了,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李承桢胸口剧烈起伏,每次呼吸都像有把钝刀在肺叶上来回刮。
她后背顺着盘结的树根慢慢滑坐下去,后脑勺抵住粗糙的树干。
一闭上眼睛,战场上那些血腥画面又浮现在眼前——飞溅的脑浆、滚落的头颅、腰间晃荡的敌人耳朵……
她刚想静下心来理理思绪,身后却突然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枯枝断裂的脆响瞬间撕破了林间的寂静。
李承桢和汉子猛地对视一眼,对方眼里全是恐惧——那股拼命时的狠劲一过,他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可李承桢反而攥紧了摸来的柴刀,眼神里透着“果然来了”的决然——这就是卦象里暗藏的杀机。
时间退回半个时辰前的战场。
有个斜挎兽皮袋的异族斥候正在林边转悠。
和其他喜欢冲锋杀敌的同族不同,这家伙就爱干些“捡尸”的勾当——专挑那些没了脑袋的尸体下手。
他拿刀尖翻弄着地上的尸体,那仔细劲儿像是在集市上挑牲口。
没脑袋的尸体虽然换不了军功,但搜刮点值钱玩意儿也不算白忙活。这些“值钱货”多半是尸体身上那些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衣裳。
就凭他这副身板,哪抢得过其他部落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
当那两个仓皇逃命的身影闯入视线时,异族斥候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棕色的瞳孔在阴影里缩成两道细线。
他舔了舔尖牙,脸上的刀疤随着狞笑扭曲——发现猎物的兴奋让他浑身都战栗起来。
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后,便悄没声地跟了上去。
他从来就没把这些汉人士兵放在眼里,不过是抢不过同族的那些豺狼罢了。
李承桢二人原想在林子里喘口气,可追兵渐近的脚步声让两人顿时绷紧了神经。
听脚步声,追兵应该就一个人。
李承桢太阳穴突突直跳,失血带来的眩晕让她不得不加深呼吸才能保持清醒。
就算追兵只有一个人,就凭那身完整的皮甲和寒光闪闪的弯刀,也足够要了两个筋疲力尽逃兵的小命。
异族斥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喉咙里还滚着些古怪的音节,像是在哼什么狩猎小调。
他故意用刀背敲打树干,那声响像是直接敲在猎物心尖上——这个在部落里总被取笑的“捡尸佬”,此刻正享受着猫捉老鼠般的乐趣。
虐杀弱者的快感让他飘飘然起来,手中那把专门翻捡尸首的弯刀,仿佛成了草原雄鹰赐予的神器。
而他自己,俨然就是受神明眷顾的草原勇士。
他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猎手。或者说,他压根觉得这两个逃兵,不值得他费心隐藏行踪。
他故意拖着弯刀划过灌木丛,金属与枝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恐惧能让猎物四肢发僵,绝望会让惨叫更加悦耳。
汉子拽起李承桢就要继续逃,谁知她不但不跑,反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没头没脑问了句: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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