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的山风还裹着残冬的冷意，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江逾白裸露的脊背上。他蜷缩在青岩山最深的溶洞里，尾椎骨处的鳞片被冻得发僵，每一次轻微的摆动都牵扯着皮肉发麻。洞外传来樵夫砍刀劈在树干上的闷响，他猛地绷紧身体，蛇尾下意识地缠上洞顶垂落的钟乳石，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十年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节分明的手掌边缘还留着去年被猎户铁夹蹭出的疤痕。可视线往下移，越过线条流畅的腰线，便是覆盖着细密白蛇鳞的尾身，鳞片在昏暗的天光里泛着冷白的光泽，像被霜雪冻住的溪流。这副上人下蛇的模样，是十年前那场邪电赐给他的“礼物”。
那天他还是条在山涧里追着锦鲤玩的普通白蛇，忽然间乌云压得低低的，紫黑色的闪电像活物般在云层里翻滚。他正想钻回石缝躲雨，一道碗口粗的邪电就砸在了跟前的青石上，飞溅的电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身体。剧痛过后，他便在一片焦糊的草木味里，长出了人的躯干。
最初的日子比现在更难熬。他不懂如何收敛蛇的习性，会在月光下对着溪水吐信子，会在捕猎时下意识地用尾巴勒紧猎物。山下的村民撞见他时，手里的锄头扁担毫不留情地砸过来，骂他是“妖怪”“灾星”。有次他只是想捡个掉在溪边的陶罐盛水，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追了半座山，后背被柴刀划开的口子，过了三个月才结疤。
从那以后，江逾白学会了藏。他摸清了青岩山所有能遮身的角落，清晨天不亮就去山泉边饮水，黄昏时才敢借着暮色觅食。他见过最毒的蛇，也斗过最凶的狼，却唯独怕见人。那些两条腿走路的生物，眼睛里的憎恶比任何猛兽的獠牙都要伤人。
溶洞深处传来水滴落在石笋上的脆响，江逾白把尾巴往身体两侧收了收。昨天找到的那只野兔早就消化完了，腹中空空如也，胃壁贴着脊梁骨隐隐作痛。他犹豫着要不要趁日头偏西出去找些野果，洞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不是野兽的低吼，也不是山风的呼啸，倒像是有人在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夹杂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往溶洞更深处缩去。来人的脚步声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拐杖戳在碎石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江逾白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尖渗出的血珠滴在鳞片上，瞬间被冰冷的蛇尾吸了进去。
“咳咳……这鬼天气，雪都化了还这么冷。”苍老的声音带着喘息，似乎就在洞口徘徊。江逾白透过钟乳石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的老人，正佝偻着背用拐杖拨开洞口的灌木。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背着一个空荡荡的竹编药篓，看起来像是进山采药却一无所获。
江逾白的尾尖微微颤抖。他认得这个老人，偶尔在山脚下见过几次。老人总是独自一人，背着药篓来来回回，听说医术不错，会给没钱看大夫的穷人送药。可那又怎样？再心善的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也只会吓得魂飞魄散，然后喊来更多人围剿他吧。
他正想着往溶洞更深处退，老人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手里的拐杖也脱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老人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慢慢直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溶洞深处，正好对上江逾白的眼睛。
江逾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看到老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药篓背带的手指也骤然收紧。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洞口的风卷起老人灰白的发丝，远处林子里传来几声鸟鸣，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却发现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老人没有尖叫，没有转身逃跑，也没有去捡地上的拐杖——他只是站在那里，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褪去了最初的惊愕，浮现出一种江逾白从未见过的神情，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了然。
“你……”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迟疑，“你躲在这里很久了？”
江逾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鳞片在不受控制地竖起，这是蛇类感到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他等着老人接下来的动作，等着他惊慌失措地大喊“妖怪”，等着他抄起什么东西朝自己砸过来。
可老人只是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拐杖，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溶洞。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溶洞里的光线很暗，老人走到离江逾白约莫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借着从洞口斜射进来的天光，看清了他的全貌。
“原来……是这样。”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丝毫厌恶，“那道邪电劈下来的时候，你就在山涧边，对吗？”
江逾白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十年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所有人都只看到他是个怪物。这个素昧平生的老人，怎么会知道邪电的事？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那天我也在山里采药，亲眼看见紫电落进溪水里，当时还想着会不会伤了山里的生灵。后来听山下的人说，青岩山出了个蛇妖，我就猜……或许是这么回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逾白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忽然注意到他干裂的嘴角：“你很久没喝水了吧？”
江逾白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确实干涩得发疼。他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关心这个，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老人从药篓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解开布一看，是个旧葫芦，只剩少半的水了
“拿着。”老人把碗递向他，动作很自然，就像在递给一个普通的孩子。
江逾白没有动。他的目光在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和那碗水上来回移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十年来，他见过的人类，不是拿着武器追赶他，就是在背后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从未有人对他露出过这样平和的神情，更别说递给他一碗水了。
“喝吧，不碍事的。”老人见他不动，又往前递了递，“我叫黎书禾，是山下黎家村的，就住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黎书禾……江逾白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看着老人真诚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憎恨，只有一种淡淡的温和，像初春融化的溪水，一点点淌进他冰封了十年的心里。
他终于慢慢地、试探性地朝老人挪了过去。蛇尾在地面上拖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能闻到老人身上的草药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意外地让人安心。他在离老人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伸出手接过了那葫芦。
水很凉，带着山泉水特有的清甜。他仰起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畅的战栗。他放下葫芦，有些局促地捏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黎书禾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笑了。皱纹在他脸上堆起来，像盛开的菊花：“看你这样子，也不像那些人说的会害人。倒是瘦得厉害，是不是很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江逾白低下头，看着自己嶙峋的锁骨，轻轻“嗯”了一声。他很少能吃到像样的食物，要么是生涩的野果，要么是没什么肉的小兽，有时候运气不好，饿上两三天也是常事。
“跟我走吧。”黎书禾忽然说。
江逾白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我说，跟我回村里去。”黎书禾拄着拐杖，慢慢站直了些，“我那屋子就我一个人住，多你一个也无妨。我会采药，也会做饭，总比你在这里挨饿受冻强。”
江逾白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个老人知道他是蛇妖，知道他这副怪异的模样，却要带他回家？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您……您不怕我吗？他们都说我是妖怪，会带来灾祸的。”
“灾祸？”黎书禾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洞外远处连绵的山峦上，“十年前那场邪电，劈死了山脚下的三亩麦田，还毁了半座山神庙，那才是灾祸。可你呢？你躲在这山里，没害过人，没毁过东西，算哪门子的妖怪？”
他转过头，看着江逾白湿漉漉的眼睛，语气认真：“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的坏人比野兽多得多。有些人穿着人的衣裳，做的却是畜生不如的事；有些人看着奇怪，心却比谁都干净。我看你，就是后一种。”
江逾白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鳞片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水渍。这十年来的委屈、恐惧、孤独，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像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听到了回家的召唤。
“可是……村里人要是知道了……”他还是有些犹豫，他怕自己会给黎书禾带来麻烦。
“我的屋子在村尾，离其他人远着呢。”黎书禾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暖得让人心头发颤，“再说了，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学些医术，将来也能帮衬着看看病，总比在这里躲一辈子强。”
江逾白看着黎书禾布满皱纹却无比坚定的脸，感觉心里某个冰封已久的角落，正在一点点融化。他想了想这十年来躲躲藏藏的日子，想了想那些冰冷的石头和刺骨的寒风，又想了想刚才那碗清甜的泉水和老人温和的笑容。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着，却无比清晰：“我愿意。”
黎书禾笑得更开心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逾白的后背：“好孩子。那我们先回家，我给你做碗热粥，再找身干净的衣裳给你换上。”
江逾白跟在黎书禾身后，慢慢走出了那个他躲了十年的溶洞。夕阳正缓缓落下，给连绵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山风拂过他的脸颊，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刺骨，反而带着一丝暖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蛇尾，又抬头看了看前面黎书禾佝偻却稳健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那些被邪电改变的命运，并不全是不幸。至少在十年的黑暗之后，他终于等到了一束愿意照亮他的光。
黎书禾似乎察觉到他的迟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走快点，天黑前得赶回家。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江逾白跟上他，迎着夕阳的余晖，轻声说：“我没有名字…。”
“那叫江逾白？”黎书禾念叨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江河两岸山涧，肤如玉白，江逾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嗯”
师徒两个的身影，一老一少，慢慢走在下山的路上。江逾白的蛇尾在身后轻轻摆动，扫过路边的青草，带起一阵细微的声响。他看着前方黎书禾的背影，心里忽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或许，他的人生，从今天起，真的要不一样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是逾白最重要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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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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