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梁青云独自盘坐在发霉的草垛上,身边的空气潮湿到近乎粘稠,随便吸一口气,胸腔里就传来刺骨的痛意。
身体内脏大概有些破碎了,今天昨天被打板子时,他吐了一口血,里面还有些许细小的碎肉块,他猜测那就是自己肝胆的什么部分。
生命力越来越从身体里流逝,寒冷和水汽浸透到衣服里,融化了粗糙衣服上干涸的血痂,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酸臭气和齁嗓子的浓郁血气。
或许明早狱卒进来会被这味道吓退,但梁青云和这味道相处良久,身体早已经适应了这腐臭味。
适应,但从不习惯,也从不放弃对沐浴更衣的向往。
他静静的看着月色,月光透过监狱狭窄的窗栏透进来,明明的照亮这一方天地,里面的蛀虫、杂草、腐烂的血肉痕迹、角落里阴暗的苔藓……所有一切,清明干净。
他常常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和向往年少风流岁月的诗人不一样,他年少时家境贫寒,父亲早亡,母亲找新的夫君,他都能很快适应。
适应,但从不习惯和顺从。
那时候的他身处艰难,但从不愿意改姓,也从不愿意放弃读书。
他内心燃着一丛火,热切的光让他看到身边百姓的贫苦生活,让他看到母亲的艰难,看到继父的无奈。
这丛光在夜里照亮他的书本,照亮自古以来圣贤的传述,那些遥不可及的未来因为这丛光、因为一本本书籍、一次次科举而越来越近。
他手执火把,进了翰林院,在前朝修修补补几十年书,这举火把却从类没熄灭,反倒因为知识做养料蔓延的越来越大。
他见证了前朝的覆灭,是那天凌晨第一个举着火把拥立新君的人,他知道太子,明白这人和他的父皇不一样,温仪仁德、体察民情,厌恶腐//败,
并且,正急切想要拨乱反正,做出一番大事。
他目睹这个王朝取名乾晏:向上天作证,造一个海清河晏的新天地。
他内心的火从未燃得那么爆裂过,他几乎觉得自己心脏要跳出来,那时候即便陛下要他立死,他也能勒死自己,不在金殿上留下血迹。
他从未停止回忆那时候,从未放弃思考一切走向现在的原因。
“梁大人,”角落里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唤醒,他几乎被吓了一跳,第一次发现那个狭小//逼仄的黑黢黢草堆里还有个人。
“咳咳”,那人咳嗽两声,顿时惊醒旁边墙洞里睡觉的老鼠,一只吱吱叫得窜出去,没发现音源就在身边,四肢小爪子甚至还在那人身上来回踩了几踩,警惕地来回看看,吱吱叫几声又钻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注视着这只生命的彷徨,彼此都没说话。
他们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浑身血迹伤痕,散发恶臭,蓬头垢发形容狼狈。
比那只老鼠好不到哪里去。
“梁大人,咳咳,你一会儿就要出去了吧?”
梁青云面色复杂的看着这人,轻轻点点头。
“啊……”那人像是没想到这个回答:“我以为你会骗我,毕竟越狱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已经、咳咳、已经准备好说我都听到了,没想到……”
“也是,我也活不长了,把秘密告诉一个死人,不会有什么告密的风险。”
他笑一声,梁青云这时候才发现,对方的年龄比自己看到的更大。
枯瘦干弱,身躯佝偻,老得不能再老了。
这样寿命不久的老人,怎么也会被关进牢狱里,甚至依旧被上刑笞打,他们怎么敢的!
梁青云产生了由衷的愤怒。
就不怕这人……死了么?
“我也绝不会想那些狗杂碎告密,我和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临死前叫住梁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那老人说着,忽然挣扎着爬起来,闷哼着艰难把自己仰面倒在地上,手臂颤巍巍地艰难俯身,深深磕了个头。
“我知道梁大人为官清廉,一定是受了诬陷才进了牢狱,这一出去,必然是要远离纷争过清闲日子的,”
老人在梁大人的惊呼中又磕了一个头,后者也挣扎着起身,却被栏杆阻挡过不来,于是也跪地,眼含热泪:“老人家,你快起来,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老人并不起来,只是苦笑:“我的愿望实在太为难梁大人,老儿自己说出来也十分愧疚,但梁大人,我实在想不通、实在想问个明白,这世间到底是怎么了?!”
“老儿被鞭笞责打苦苦支撑到今,苟延残喘至今,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到皇城去见见那皇帝小儿,指着他的脸质问,老儿要、咳咳咳……”
老人又扶着地咳了起来,声音空洞嘶哑的似乎沟壑遍生的皮里面已经空了,只有声带还留着。
声带留着发声怒斥,人皮做鼓,让这声音传得更远更响。
“老儿正谛年间曾见过那龙危焉,当时他从马车上下来,携几小友帮老儿把煤车推到京城,他心疼老儿辛劳,侃侃而谈,说要造一个无需卖命就能过好日子的人世间!”
“老儿就想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一问他是否记得他说的海晏河清!二问他如何对天下人恨恶至此!三问午夜梦回有无看见那些凄厉的亡魂!”
天上忽然劈下一道雷光,随即夜间骤然照的大量,老人脸上的血泪也历历可见。
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在地上传来响亮的闷声,于是人们这时候才发现,那副皮肉里面不只有声带和回声,还有坚固的、痛苦的、用责问、咒骂、愤怒和烈火浇筑而成的骨头。
铁的骨头!
梁青云被震慑住了,他喉头梗住无以言表,只深深地回了一个响头。
“青云立誓,必不负先生所托,承袭此志,向死方休!”
外面乍然亮起的光亮并不是打雷,更不是城里某些百姓惊恐的天罚。
——如果上天、道义或者什么存活于世的法则要为此发怒,那也只能是他们的错。
雷光乍亮是宣城的灵力结界被摧毁导致,此刻城市上方,一个身披甲胄的高马尾男子负手悬于空中,长发和黑亮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他手握长枪岿然不动,俯视着下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排黑衣人同样升空飞过来,各个做好备战的动作,神情警惕。
他们足有二三十人,站在一排,列阵做好战斗的姿态,却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上前。
明明是多对寡的战斗,但远远看去,黑衣若德军倒像是弱势一方。
高马尾男人轻轻瞥了他们一眼,神色淡淡:“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对面没有人说话,这也正常,除非任务需要,很少有人见到他们开口。
他们不会恐惧、没有想法和需求,永远不会退后,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高马尾男人也知道这件事,他没得到回应也不意外,微微颔首,举左拳轻点额头,这是习武者比武前的致敬动作。
对面傀儡一般的若德军第一次露出破绽,他们动作停滞了一瞬,甚至有人也有微抬左手的动作,但很快就被体内命令压制,迅速忘记这插曲,列好队直直攻了过来。
这是一场多对寡的斗争,但从双方力量上来看,却像是一只獒犬和许多老鼠的斗争。
就连宁嗣音这样的外行人,也能很快看明白,那些若德军的力量和高马尾男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战斗这么久,勉强依靠数量取得优势,才能略压那男人一头。
“按之前计划好的来吧,你去帮他。”
宁嗣音吩咐风生,自己则和龙纪行南苍笠一起,去监狱里和营救梁知州的人回合。
他们去的时候,梁知州人还没看到,却见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和监狱守卫纠缠在一起,两人焦急地争着什么,时不时看看天上,显然也明白时间等不起。
“你就让咱家进去吧,梁大人事关重大,再纠缠下去,一会儿就该被人发现了……是不是银子没给够,要多少咱家都给你,麻烦让让请梁大人出来……”
太监都要急哭了,抖着手就要掏钱袋子,解了半天没解开袋子口,直接把钱袋子扔到守卫身上:“咱家这些钱都给你了,你就让梁大人出来吧!”
“我不是要钱,大人,”那守卫虽然拦着不让走,自己却也低声下去:
“梁大人是个好官,宣称上下无不知晓,我也绝不会不放你们走,实在是…你们看看能不能再多带几个人,里头住的那个吴老爷子,他以前也是个官嘞,现在被打成那样,再在牢里呆下去恐怕活不长了啊,您们行行好,也带他一起走吧……”
两人僵持不下,太监终于松口,带着哭腔一把推开守卫,几乎是跑着往里走:“行行行,把他也带上,现在让我进去吧!梁大人在哪儿?”
守卫得了令,却没放松,跟着拉太监的袖子,跟在后面跑:“我瞧大人来做的是马车,能不能再加一个人,挤一挤,是刘家铺子的扬大,那孩子都是街坊邻里看着长大的,结果被那狗皇帝判了死//刑,后天就行刑啊,大人您看看能不能再加一个……”
太监被拉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时候终于焦急崩溃的哭了出声:“咱家就是想救又能怎么样?咱家只是个普通人,就开了一辆马车,就是里面人人可怜又能做什么——梁大人是最重要的,梁大人会为你们伸冤的!”
这句一出,最后的机会也没了,守卫像是骤然丢了口气,瘫软在地,任由太监向里面去找梁大人了。
周围牢房提前被放出来的囚犯这时候都钻出来,一个个站在守卫身边,拍拍他的肩不说话,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是要找车吗?”门口忽然传来个声音,清亮干净的像是一束光,照进昏暗潮湿的牢狱和绝望的死寂。
“我们正要出城离开,车上还有空位,或许可以捎上人。”
那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衣羽出尘,似乎连头发丝都能反光,在昏暗的环境里极其明显。
像是个火种。
他环视室内,随即笑道:“人也不算多,我们的马车足够大,可以都带出去。”
“要一起同行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要一起同行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