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神发火的前一秒,米洛伊斯移开了祂苍白的手掌和通透的几乎能看到内部构造的金眼,声音如春日的柳丝般纤细柔软:“我已知晓你的来意,不必用语言向我描述你的问题……你想要几条预言?”
“啊、嗯,我——”曲宁有点结巴,心脏跳个不停,连肌肉都隐隐痛了起来。
“鉴于主神的神力已悬在我的颈后,我须告知你,无论你心中要问的是什么,不可贪心对它第三条预言,那将被我的同胞篡夺为诅咒。”
说到“同胞”的时候,苍白的神祇咧开嘴笑了一下,舌面的纹路亦光芒强盛。
“那就,给我两条预言吧。”
话刚说出口,曲宁就感觉浑身轻松,软的舌头恢复了活力,僵的肌肉重新放松,收缩的皮肤也缓缓舒张。
而米洛伊斯亦是满足地喟叹了一声,颇为愉悦地转了一圈,轻声道:“不一样的味道……”
忽地,祂的动作完全停滞,眼睛空茫地看着上方,嘴唇翕动。
“埋头奔忙的旅人啊,能否为风景停留……天地亦为之哀叹呢。”
“飞散的云彩能否重新凝聚回一场暴雨,烈火后的余烬能否重新变回帝国,已展翅搏击的苍鹰能否褪去羽毛重新张口向双亲乞食……”
不是什么很困难的谜语,曲宁一听就知道了——完全就是说他要想回去已经不太可能了,让他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
唉,求预言很顺利,但是内容却很让人难过啊,曲宁想苦笑,费劲地扯了扯嘴角,表情更像是哭。
他的半生总是如此,凡是努力要做的任何一件事,总是不成。
幼年超出同龄人的懂事乖巧,仍然粘不圆破碎的家,只能在亲戚家借住。
工作后,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了,又无缘无故意外身亡掉进异世界,连真正意义上的神都不能让他返回他原先存在的世界。
他不曾欺辱旁人,也不曾偷窃财物,连背后讲小话、随手丢垃圾都没有,他可以对天对地对任何神明任何鬼怪发誓他没有做过任何有愧的事。
他遵守交通规则,然后被撞死;他对任何人都礼貌又温和,然后成为没有亲友的孤家寡人,他顺从地解决生活的一切困难,耐心地像解开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线团,然后命运毫不怜惜地再次给他提出新的难题。
他不幻想一夜暴富成为超级富翁,也不期望搅动风云做个豪杰名人,他只想好好地当一个沉默的普通人,静静地度过一生罢了。
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呢,到底是上帝还是命运在厌恶他。
曲宁想哭,他不想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主角,他只想当一个建模潦草、无名无姓的npc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他所祈求的,真的太多吗?
曲宁会突然想这些并不是没有预兆的——他原先就常在内心纠结,只是鲜少表现出来,此刻米洛伊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挖掘了他的灵魂和命运,在无意中放大了他的情绪,使得曲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迷惘之中。
而主神则和曲宁完全不同,祂听完预言有些隐秘的窃喜。
祂的全知全能并不是后天习得,而是自祂诞生便和源源不绝的神力一同加诸周身的。
主神知晓,“时间”这柄权杖被天地掌握,包括曲宁在内的一切生灵在内,身上的时间都绝不可逆转。
而让曲宁回去的剩下一条路也同样被封死——他早已吃下此世的食物,呼吸过此世的空气,对于他原先的世界而言,曲宁已经不是“曲宁”,他不会被接受的。
至于为什么不早些提醒曲宁,好让他节省心力,主神认为,由祂阻止未免让曲宁怨恨自己。
况且,为人很随和的曲宁其实在有些事上会特别固执,非要亲身实践过,才肯完全相信,主神能做的,只有帮助曲宁去求证,让他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当然,祂能做的还有把神域布置成一个适宜人类疗愈的、属于曲宁的房间,以帮助彻底曲宁放下过去。
祂的喉咙间压抑着一声愉悦的低吟,几乎已经看见了曲宁被祂用羽绒和云絮团团裹住的景象,人类眼皮下敛,露出的小痣比初生的羊羔更可爱,比晴空下的白鸽更耀眼。
但一切幻想都在祂转头看向曲宁时灰飞烟灭——
曲宁的嘴角弯都弯不起来,眼睛红了一圈,他周身的气味,简直是暴雨浇在世间最苦的物什上,使得主神忽视了其余的一切,只能不知所措地呆站着。
普通人的痛苦和不甘如雪花一样轻盈又微小,但无限多地堆叠起来之后却能像雪崩一样滚落,吞没一切。
曲宁的头已经渐渐低了下去,几乎和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后脖颈突出一节一节的骨头,硬硬地扎在主神的视野中心。
曲宁心跳缓慢,胀痛感一直蔓延到胃部。
伸手捂住了痛得最狠的地方,曲宁用力咬住舌头两边,重新支起脖子,不过几秒钟,他的表情又是静而温和的,声音也毫无变化。
“好吧,我记住了,谢谢你,米洛伊斯。”
米洛伊斯已经收取了祂的报酬,祂不享用曲宁的痛苦和哀伤,也不同他共情,因此毫不犹豫地开启了防护,让这座监狱再次把自己遮掩住。
祂不担心主神会记下祂的无礼,因为祂已经看到主神的心为身旁的人碎开了一条裂缝,早已无暇顾及祂这个离经叛道的罪神。
米洛伊斯悠哉地在这个牢房内转了个圈,从空气中随手掬起一捧清水,转瞬间变化一把串连起的眼珠,随着他漫不经心的晃动而发出淋漓的水声。
今日的愉悦比往日更盛,不光是因为曲宁这个异世的人来求祂的预言,更因为祂能预见到,主神的心会因为曲宁而崩解成碎片,然后向祂寻求帮助。
历代的预言之神,还从未曾见过高傲的主神向祂们低头,但那样的光景,已经不远了。
曲宁迅速把持续几十秒的痛苦装进盒子里压在大脑最底下,预备等到某个失眠的深夜再次开启,然后像牛羊一样静静地反刍,直到它们变为能够当作玩笑处理的一部分。
在他的大脑中,这样的盒子有许多,曲宁有时会被压地喘不过气,有时也会把它们像吹蒲公英那样吹走。
总之,他早已掌握了处理自我情绪的最佳方法,在他的方法中,没有一分一毫的“向他人倾诉、求助”的成分在,因此在主神颤抖着嘴唇问他为什么如此痛苦的时候,曲宁熟练地四两拨千斤。
“只是有一点失落而已,我还以为会很顺利呢……也对,跳转时空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呢,我从那边过来,可是被撞死了一次啊,哈哈哈。”
越说越轻松,曲宁还有余力笑几声,但是主神却猛地凑近他,脸距离他只有三五公分,近到曲宁能看见他眼中的情绪,但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不是他过去熟悉的那几种,所以可以排除嫉妒、得意、贬低、厌恶、怀疑等等。
主神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眉峰锋利,曲宁因心思都兜空了,一半的灵魂都悬浮在□□之外,所以很有余闲欣赏这张挑不出一点错误的脸。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被遮起来了。
主神像是用手掌合住了萤火虫的小孩,蒙在布低下悄悄打开手掌,却发现那只会发光的小虫早已不见。
祂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更加仔细地搜寻,却依然从曲宁身上一无所获。
竟然真有人的情绪能消失得如此干净。
即使是使用神力凝视曲宁,主神也找不到那些苦痛的一点尾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干净。
主神的呼吸变得炽热,并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气恼。
曲宁被祂炙烤得后退,想要拉远与祂的距离,主神却比他更快,用脸颊撞上曲宁的嘴唇,把曲宁想要缓和气氛的玩笑话撞得烟消云散。
主神仍定定地凝视着曲宁满是惊讶的眼睛,祂缓缓开口:“我是主神,我无所不能,你在为什么而痛心,告诉我,我会为你解决。”
曲宁最重要的一根血管就在祂嘴唇旁边,主神已经能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肉闻到深藏的腥甜气味。
这让曲宁感到危险,比刚才的米洛伊斯更加尖锐的危险。
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直觉自己要是说了不让主神满意的话,这个咬着自己脖颈的巨兽会立马收紧下颌,将他吃进肚皮。
但是他搞不懂主神到底是在为什么而生气啊!
曲宁的嘴唇和主神的脸颊仍然贴着,淡淡的香气从主神身上传来,导致曲宁不能专心,几乎是每思索一秒钟,就要被主神光滑温暖的皮肤夺取注意力一秒钟。
嗯嗯,米洛伊斯说了两条预言,一条内容是珍惜现在,一条内容是我不太可能回去,有什么让主神生气的吗?
——祂的脸好近,睫毛快要扎到皮肤了,呼吸扫得脖子好痒。
珍惜现在?祂对自己一直都很好啊,没道理为此而恼火,而且这不关祂的事吧。
——头发,头发像水一样流下来盖住我了,好滑!
那就应该是“我不能回去”的问题了……也就是说,主神很想让我回去,也很乐于帮助我寻找回去的方法,但是刚才看我对米洛伊斯的预言反应平平,觉得我在贪图这个世界的安逸了,所以才会……
还不等他想完,主神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下巴。
“啊——”
曲宁所有的思考都被切断,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惊叫,紧接着他耳边爆出隆隆巨响,宛如雷电相击,主神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再下一秒,他就已经被压在了自己在房间的床上。
神域内风雨大作,室内昏暗得好似夜晚,主神把曲宁贴在自己的身体上与他四目相对,碧绿的眼睛像漩涡一般把曲宁的杂念吸得一干二净。
对待欺骗祂的神祇,主神不须收敛便可强行让对方在祂的眼下颤抖着保持诚实,但这会太伤害曲宁,所以祂只好和曲宁待在一个光线暗淡的封闭空间内审问。
什么关系都好,什么情感都好,主神愿意承认,祂之所以有意无视了费利兹祂们的眼神暗示,并不是惧怕事实,而是因为没有必要——曲宁能待在祂身边就好,偶尔失落,大多数时候开心就已经足够,是朋友是爱人是仇敌是恩人都不重要。
但是当祂看见曲宁低头、把所有悲伤像守财奴埋金币一样掩埋在祂不能洞见的心底、傻乎乎地拿自己的痛苦开玩笑时,祂的口腔立马渗出苦汁,祂的贪欲吞噬一切。
祂要曲宁成为自己的朋友、爱人、亲人,一切亲密无间的关系,要曲宁像信赖太阳东升西落一般信赖自己,要曲宁把让他哀鸣的一切事都倾泻在自己的心口,要曲宁再也不会因为痛苦而低头或者流泪。
祂反复强调:“我拥有整个世界,我是最高的权利,只要你开口,什么我都为你去做,什么我都为你取得。”
祂也反复祈求:“不要再隐瞒了,我能听见你的眼泪,它们在你的心里流淌,也在我的心里崩腾……可怜可怜我吧。”
因为神力强行排除了杂念和掩饰,曲宁现在脑袋空空、累赘全无,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比他高大太多的、神力无尽的强壮神祇。
祂的声音像是哭泣,也像是安慰,在室外淋漓不尽的雨声中,在黑暗如远古洞穴的怀抱中,曲宁不由自主地抚摸上了主神的头发,缓缓开口。
“是的,我很痛苦,因为我太贪心。”
曲宁呆呆地向主神倒空了第一个盒子。
他没有流泪,只是全身心地放松,在神力的加持下,他不需要思考如何表现能维持社会关系,如何用词能最大程度展现自己的温和,如何藏拙才能让所有人都其乐融融。
但是主神的泪水却像室内的另一场雨,一滴一滴落在祂的衣服和他的肩膀上。
等曲宁停下后,主神的衣襟已经满是水渍,紧紧贴在他隆起的胸肌上。
哭到快脱水的人不是他,但是曲宁看着主神满是泪花的脸有点口干舌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