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伏亚同样轻轻回握,嗓子眼里发出极短极小的尖叫,好在没有被人听到。
众神的宴会中少不了音乐和诗歌,曲宁不认识掌管艺术或者创作的神祇,也看不出来谁可能是,原因无他,至少有一半的神祇都在宴会上或吟唱或弹奏,兴致特别好的神祇甚至还会踩在云上即兴高歌起舞。
在曲宁这里,神的音乐不只是音符流淌,而是在愉悦耳朵的同时伴有多种通感。
当神祇伴着急促的鼓点高歌时,他眼前出现人间欢闹的集市,孩童们在泥水里追逐奔跑的家禽;当神祇应和叮咚的琴弦沉吟时,他鼻尖闻到冷冽的瀑布和正在深林中徘徊的鹿,野花盛着月光临水自照;当神祇们三五成群低唱时,他舌尖便如坠了一滴凝聚着某个生灵一生的跌宕的露水,于他喉头滚落时他便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神祇的情绪外露时,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不可回头的沉沦,宛如鲸鱼拽着水面的蜉蝣潜入深海,
曲宁虽然享用着神界的食物和水,但时间还太短,他不能承受太多,阿伏亚不能放任他沉浸在宴会之中。
阿伏亚悄悄为他注入一些无害的神力,为曲宁的心脑建立起屏障,没多久,曲宁眨眨眼,涣散的眼神再次聚焦。
“咦?”
他再去听,已经没有强烈到让他头脑发昏的激烈情感了,而阿伏亚也没有言语,平静地同他一起看水面上的宴会。
应该是适应了吧,曲宁只略做猜测,随后就专心继续看水面了。
此时正好有一个神情倨傲的强壮神祇加入神宴,祂乌发卷曲,双目赤红,并不像其他的神祇那样身穿柔软飘逸的袍或裙衫,而是身披岩浆一般的黑红色披风,披风下是金色战甲。
“祂便是战争之神萨金了。”
主神对祂并无好感,但毕竟是比较重要的神祇,所以还是为曲宁介绍了一下。
萨金一手持长矛,另一只手拽着乌云凝成的大马奔腾在水面上,原本清凉的湖水顿时如同被烧开一般沸腾,显露出一条逸散着蒸汽的足迹。
“我同你提起过,祂的权柄是那只长矛,落在哪里,哪里就会燃起战火,”主神漫不经心地说,“但你不必害怕祂,祂狂暴不羁的另一面是欺软怕硬,不会伤害你。”
“因为你的缘故?那我真是又沾光了。”
曲宁看了看萨金古铜色的皮肤和看起来就坚硬如铁的肌肉,心想如果不狐假虎威的话,这种体格的人要对他动手简直和捏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是我沾你的光,”自从发现曲宁会被祂小小的幽默而笑得开怀后,主神急速地变得油嘴滑舌,“祂一见到你必定被你的气质震慑,不敢轻举妄动,而我就可以躲在你身后受你保护了!”
曲宁又被祂逗笑了。
阿伏亚也没说假话,曲宁的气质确实与此世的人不同,有点游离在外。
就像此刻,他离祂那么近,但主神仍然觉得他在很远之外的,自己的空间中。
祂悄悄地让长发又向曲宁移动了些,从背后看像藤曼裹缠被依附的树木一般。
再多一点时间,祂想,再多一点时间,他们会更亲密的。
水面的景象中,萨金已经到了岛上,一些不太强力的神祇立刻识趣地四散,而萨金也是毫不客气地随手投掷了长矛,大步走向长桌,拿起神侍端来的酒壶往口中倾倒。
祂的长矛落扎在一个来不及躲开的神祇衣摆上,穿透后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火焰顿时从长矛上冒出把那个倒霉神祇的下摆烧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连同周围的草木都一并吞地干干净净,如同烟头在绿丝绒地毯上烫了个焦黑的丑陋的洞。
那神祇敢怒不敢言,其他的神祇神侍更无人发声,曲宁问道:“祂这么没礼貌没素质,为什么还要请祂来?”
难道神祇也有“照顾面子”、“社交礼仪”这一套吗?
阿伏亚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祂解释说:“这只是神祇个性的一部分,如果因为个性不合而驱逐某个神,就相当于否定祂的存在、祂的职能,所以在神界,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任何神祇都不会被宴会排斥在外。”
“私下的交友会各自取舍,但是在这种多人的场合里,不会有偏私。”
曲宁眨眨眼,困惑道:“什么是‘原则性的问题’?”
阿伏亚的目光留连在曲宁在水面上的倒影,口中则尽职尽责地回答:“嗯,简单来说,神和祂们的权能紧密相连,所以如果有神背叛了自己的权能,那就算是一种违反原则性的问题。”
“比如?”
“比如……假定萨金不再布下战争,不再从战争中获取神力,而是将祂的长矛雪藏,无缘无故地帮助梅诺斯、就是这一代的和平之神,帮助祂维护人界和神界的和平,或者和麦利一起在人界行走,收殓生命,那他就会被所有的聚会厌恶。”
“哦……”
“还有一种情况,”阿伏亚补充,“你知道,我的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维护神祇们之间的和平,稳定神界,防止神祇之间的争吵蔓延到人界,所以,神祇之间过分争执以至于危害到生命,也是违反原则的。”
“我们之前见的米洛伊斯,预言之神,”阿伏亚声音低沉,“祂被关在远离人界与神界的利索斯大原边界,大多数专属于祂的神庙被销毁,就是因着祂吞噬了手足诅咒之神的缘故。”
“啊?”曲宁惊讶地看向阿伏亚,“你之前不是说,神祇消散就像换牙一般吗,我还以为神祇不会因为其他的原因而消失呢。”
阿伏亚对曲宁还记得祂说的话而感到开心,如果不是身份不合适,祂真想把曲宁搂在怀里无意义地摇一摇,晃一晃。
“神祇是会被吞噬的,但被吞噬并不等同于消失,诅咒之神被米洛伊斯吞噬后已经过了上千年,仍没有新一代诅咒之神诞生,就是因为祂的权柄还遗留在生灵界。”
“你是说——”
阿伏亚点点头:“米洛伊斯继承了诅咒之神的权柄,但一个神不能同时担两份责,所以祂的权柄发生了畸变——”
“两条预言之后紧跟着出口的会是必将应验的诅咒!”
“没错,你很聪明,”阿伏亚不吝于自己的认可,而曲宁则是有些受宠若惊:在学习神文的时间里,他有一次花了很长时间靠自己翻译了一长篇神文写就的长诗,那时这位冷面教师可是连点头都没有的,更别提什么言语赞同了。
“原本诅咒之神的话语只是‘很可能实现’,但是附加到米洛伊斯的预言之力上,就成了‘百分之百实现’的咒语。米洛伊斯隐瞒了一段时间,等我们发现的时候,祂连容貌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即使是我,也不能从祂身上剥离出已经和祂融为一体的诅咒之神。”
曲宁想起来米洛伊斯有些骇人的样貌,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有些恶寒地问:“还有别的被吞噬的神吗?”
阿伏亚摇头:“米洛伊斯能成功吞噬是巧合中的巧合——祂与诅咒之神在同一个地点、在我正好十分繁忙的一刻诞生,我还没有来得及重新监控两界,先行觉醒的米洛伊斯就把名字都没有的诅咒之神吞噬了。”
“吞噬另一个神祇耗费了祂大量的神力和生命力,在消化完毕之前,祂一直躲在角落里,首次出现在众神面前时就是纤细单薄、孱弱无力的外观,我们只当作是,嗯,类似人类的先天不良?”
“直到祂的皮肤褪色成雪一般的白,在言语时隐隐露出舌上的红线,大量的人传递关于祂的古怪信息,我们才开始重视起来……但也只能关起来让祂减少与外界的接触,因为祂还有责任要履行。”
最后,主神叹气:“是我的失职。”
曲宁不觉得是阿伏亚失职,再怎么样超出想象的生灵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而且祂并不是有意放纵米洛伊斯,那件事更不是因为祂的玩忽职守、消极怠工而发生的,在曲宁的角度,没有人或者神失职。
至于米洛伊斯嘛,曲宁从祂那里间接获得两条预言,直接获得两条预言,而且祂还主动告知了不要求第三条变异成诅咒的预言,似乎也是称职的神?
吞噬手足、隐瞒真相是米洛伊斯的一面,恪尽职守是祂的另一面,关于祂的事,神界已经给出了没有神祇反对的解决措施,那就没什么好指指点点的,至少不是曲宁这个异世界来的新人能点评的。
于是他只回应了阿伏亚疑似“求安抚”的那句“是我的失职”,安慰了祂几句,这个神就立刻不那么难过了。
看着阿伏亚毫无阴霾的笑脸,曲宁心想,他在地球上用心经营都没有体会到的简单的友情,倒是在这里无心插柳地弥补了。
进入异世界,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多坏的事。
众神的宴会中,声乐早已因为战神的到来而变得轻微,只有少数的神祇还在拨弄琴弦,鸟雀则是完全噤声。
一片静默中,一名披着毛绒披肩的长发神祇涉水而来。
祂神容绮丽,眉眼微弯,**的、不戴多余装饰的双手双足都如白鸽般耀眼,当祂踩上小岛的那一刻,神祇们携着鲜花和雨露纷纷向祂涌来。
一时间,激动的絮语和嬉笑以祂为中心铺散,像扯开一只蓬松的羽绒枕头,雪白柔软的絮迸开。
“梅诺斯,这一代的和平之神。”
“大家都很喜欢祂啊。”
“嗯,”阿伏亚承认梅诺斯比祂更受欢迎,历代和平之神都是如此,“萨金是个例外,祂过去被梅诺斯斩下头颅,此后两个神再见面都是冷面相对。”
“斩、斩下头颅?”
曲宁惊愕,这感觉就像在看神话题材的油画似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会把油画描绘的画面当作是画家的想象,而梅诺斯和萨金的故事,确实实实在在的、发生过的现实。
见他感兴趣,阿伏亚就简略地给曲宁概括了一下二人的仇怨:“萨金神力最强盛时,和口角之神赫托托迪斯一起,在两界不停地挑起战争,神界这边还好,但是人界爆发了持续数十年的大混战,几乎把海洋都染成红色。”
“新一代的和平之神就这样诞生在硝烟和悲号之中,梅诺斯在给自己命名前,就先在盛怒之下掌握了自己的权柄,去神殿取得了权杖后就和萨金约定大战。”
“祂用了一天时间号召神祇和人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萨金打得头破血流。并且为了限制战争之神的神力和祂性格中过分的自大,梅诺斯用祂的权杖斩下了萨金的头颅。不久后萨金元气大伤,战火彻底平息,两界重新回归到了和平。”
“天呐……祂真厉害!”
“你看,”阿伏亚不对曲宁夸赞别的神祇做评价,祂指了指水面,示意曲宁注意。
画面中,众神已经簇拥着梅诺斯向被烧坏了衣摆的神祇走去,梅诺斯解开了自己的披肩,露出同样雪白的脖颈和金灿灿的叶子项圈。
“祂的项圈即是祂的权杖,当祂取下权杖时,再鲁莽好斗的神都会冷静下来。”
曲宁俯身观察,梅诺斯的叶子项圈宛如是用真的枝条和叶子组成的,柔软而舒展,仔细看去,边缘却锋利到连光都被割伤。
梅诺斯已经用祂的披肩补上了神祇残缺的下摆,那神祇停止了啜泣,牵着梅诺斯的手亲吻祂的腕。
祂不需要询问是谁做的,亲手斩断头颅后溅在身上的鲜血让祂永不会错认这些烈焰流火的主人。
战争之神和和平之神隔着一层又一层的柳丝、飞花、装饰用的薄纱对上视线。
即使在宴会之外,曲宁都感到了那一刻剑拔弩张的氛围,只觉得二人之间相距的东西都要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自燃起来。
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萨金忿忿地扭过头继续喝酒,梅诺斯平静地转移视线,和相熟的神祇们娱乐。
这倒是有些出乎曲宁的意料,他还以为梅诺斯至少会为那神祇而指责萨金呢。
阿伏亚毫不意外:“多管闲事不是梅诺斯的风格,即使被烧坏长袍的神祇向祂求助,祂也未必插手,那并不是祂的权柄,为神祇补上长袍也只是因为祂怜惜弱小的性格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你真的很了解祂们啊,”曲宁忍不住感叹。
根据阿伏亚给他说过的,现在的神祇都不知道换过了多少代,不说已经消散的,现存的神祇都是一个庞大的数量,但祂却能把祂们的外貌、职责、性格、与其他神祇的纠葛都记得这么清楚。
虽然总是说厌恶参与祂们的争端,但是还是有做得很认真啊。
“主神的职责罢了,”阿伏亚并不认为多值得夸耀,“我更想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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