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他在格子间里上学,上衣是蓝白色的校服,一天结束后,他从桌子底下推出来一辆不知道亲戚家哪个孩子淘汰的小自行车,骑上了马路。
他按着交通标志靠右边骑,非机动车道上不知为何走满了逆行的小汽车和面容模糊的路人。
左躲右让,他还是跳了下来,选择推车走。
眼前的场景在突然变成了路口,不是他被撞死的路口,而是他读高中时,亲戚家附近的路口。
那会,亲戚家比较大的孩子刚考下来驾照,在附近车少的路上练习开车,他每天晚自习结束后要回去照顾比较小的孩子,然后给练车的孩子切好水果,才能做功课,一天最喜欢的时间,就是出学校慢慢走回家的二十分钟。
他在梦里再一次站在了这个路口,是红灯,有人穿斑马线无视来往车辆走过去,他不敢,推着自行车呆呆地站着。
天上飘起了红色的云,把地面上的水潭也染成了粉红。
他身后响起了小汽车不耐放的喇叭声,惊讶地回头,原本拥挤的步行街道变得空空荡荡,大量红色的花瓣和雪混杂在一起落下,一碰到他,变成了咸而涩的浑浊眼泪。
正要从摸张卫生纸擦脸,他掏出来的却一条宽大的披风,像是给一个相当高大的人穿的,对他来说,几乎能当被子来盖。
梦里的他惊讶地左右看看,竟然就是从他干瘪的口袋中出来的。
他满身的泪水不知何时干涸,却并不板结,正好到了绿灯,他迈步——
然后倒地。
身下不是粗糙的柏油马路,而是在天旋地转间变成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
对方紧紧抱着他,嘴唇几乎要落在他的颊上,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他很快地消失了,迟来的鲜血流了满地。
曲宁并不痛,他站起来,伤口已经不见,血液也都消失,绿灯快结束了,他快快走到对面,全然没注意校服和自行车都已经不见,他只穿着毛衣和秋裤,忘记了亲戚家该怎么走,一个劲地钻没有人和摄像头的地方。
闯入某个消防门,楼梯里有不认识的人在搂抱着亲吻,白色的鸭子和鹅四处乱跑,漫天的白色羽毛纷纷乱乱落在他的毛衣破洞处。
他只是呆站了一小会,羽毛就落了满身,眼前只剩下了黑色。
比起曲宁的适应良好、早早睡觉,阿伏亚在祂的殿中焦躁得和热锅里的水珠一般,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耳尖早已红透,脸却一会红一会白变来变去。
神祇的睡眠并不是必须的,祂却此时恨不得赶紧睡着,睡个三五年的等曲宁忘记了祂的那句话之后再醒来。
但是三五年后曲宁可能已经认识了其他神祇或者人类……
一想到这里主神就想要疯狂地撕碎什么东西来缓解祂的暴怒。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能让记忆消除的神祇!不需要消除太多,只需要对祂的那一句“我也会亲吻你”轻轻一抹——
永远光辉的神殿啊,到底何时才会诞生一个属于记忆之神的权杖呢?
或者诞生一个能够分担祂指责的的神祇,好让祂能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爱人身上也好啊!
想到神殿,那个随时对祂开放的寂静空间,几乎没有神祇对它感兴趣的空旷空间,主神灵机一动,决定去那里散散心。
倒不是真的要看看有没有新的权杖,只是想要待在一个只有祂的地方,能让祂别再想着亲曲宁就行了!
神域到底还是太小了,祂一闲下来就会想:曲宁就睡在祂触手可及的地方,毫无防备地开着窗户,柔软的肚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祂不用神力都可以轻松地进入他的房间,然后亲吻他浅红的唇。
但祂不能那样做,白日里口出狂言还可以稍微糊弄过去,天黑了摸去人家的床上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曲宁会讨厌祂,恐惧祂,然后离开祂。
那太可怕了!阿伏亚从诞生起就几乎未曾尝过恐惧的滋味,此刻却不由得紧缩了浑身的肌肉。
祂快速地离开了祂的神域。
从人界的大地和海洋上看,神殿是一颗不会明灭的小星,而在神界,它是独立于众多神域的椭圆形巨卵。如果把众神的神域比作汽水中的泡泡,那么神殿就是一粒丢进汽水的柠檬籽。
阿伏亚轻车熟路地穿过柔软光滑的水膜,眼前便是已消散的众神的水像了。
从第一位神祇消散开始,神殿内会生成祂们的像,代替寿命短暂的生灵记住那些曾参与它们生命的神祇。
阿伏亚一个一个看去,其中有很熟悉的,比如博纳,也有早已遗忘的,阿伏亚需要停下来想一会才能记起对方。
博纳的水像仍然缺失了一角,即使是作为主神的阿伏亚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有神祇说,可能是因为博纳还有遗志尚未完成。
祂会有什么遗志?
阿伏亚心想,博纳如果有未了的事,应该是没能手刃自己。
不过都消散这么久了,总不能再“复活”吧,上天入地,两界之间,还没有生灵能获得第二次在世间行走的机会。
越过它们,主神进入神殿的另一面。
从第一位神祇诞生开始,神殿的主要功能,就是生成与新生神祇的权柄相对应的权杖。
人类的命运在命运之神手上是一根根蛛丝,在预言之神口中是一条条谶语,神祇的命运却无法具象化、不可预见。
唯有神殿是例外。
它会在神祇有意识前先一步生成最适合该神祇的权杖,古往今来,除了像费利兹那种比较懒于使用权杖的神以外,没有神祇不称赞祂权柄的完美。
除此之外,它还会在掌握新的权柄的神祇诞生前先一步生成祂的权杖,当这位开天辟地的首位神祇出现时,便能立刻取走这心有灵犀的宝物。
当阿伏亚还很年少时,祂就祈愿着能有一个神祇分担祂的职责,会跑来专门看有没有后者出现。
但是没有,人界的生灵越来越多,两界之间诞生的神祇也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那样一个“乐于助人之神”出现,祂也渐渐不太关注了。
阿伏亚缓缓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保存着各式物品器具的气泡,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神祇的消散,祂的权柄重新被神殿回收。
一直到很后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空的气泡,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神祇还在活跃,权杖们正在神祇的手上帮助祂们履行职责。
最后,阿伏亚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水球。
祂脚步一顿,在这个小小的水球前停留。
快要有掌握新权柄的神祇诞生了,阿伏亚凝神细看,水球内部仍是一团迷雾,这表示那位全新的神祇还需要时间来孕育,祂的权能是什么还不能知晓,祂的权杖是什么状态也不能显现。
但是祂一定会出现,就像时间不会倒退一般毋庸置疑。
希望是个比较省心省力的神祇,阿伏亚默默想着,算了算时间,曲宁差不多要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了,于是祂退出了神殿,再次回到祂的神域。
在单独的空间中玩闹的神侍们远远的察觉到了主神的气息,集体静默了一会,然后爆发出欢呼。
“太好了!又不用去干活了!”
从很多年前开始,只要主神回到神域,神侍们就不必出来活动,他们毕竟年轻爱玩,因此都乐于见到主神当个家里蹲。
自从那个人类被送进来后,他们的休假越来越频繁了。
唯有莫伽不太高兴,他对同伴道:“主神总是把时间耗在这里,都不对其他神祇彰显神威了!”
事实上,其它神祇同他的神侍同伴们一样,都巴不得主神天天宅家。
费利兹自不必多说,主神不在,祂的戏剧歌舞场场爆满,想在哪里举办就在哪里举办,观众和演员们都放得很开,祂成日里泡在欢呼和激烈的爱之间,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
而口角之神赫托托迪斯的愉悦则却远比不上费利兹的无害。
祂天生就擅长搬弄口舌是非,神祇权杖之间的冲突、人类嘴边的骂战、乃至于牛羊之间“哞哞”的斗角,都是祂欢欣的来源。
主神在时,祂尚且有所收敛,无事不在神界挑弄矛盾,主神不在,祂就立马从人间的集市跑回来尽情地在欢闹的众神之间穿梭,让祂们在争吵中把爱变得更加爱,恨变得更加恨。
同不会有神祇为了衣摆被烧伤的同伴而与萨金争执一样,费利兹并不从中干涉,仇恨之神纳多特也仍然居于冥河旁不问世事,其他掌管情感的各神祇更不会斤斤计较,因此,赫托托迪斯这些日子过得不可不谓春风得意。
神力再次强盛起来的赫托托迪斯在脑海中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叫祂去挑拨主神和祂的人类伴侣。
若在以往,祂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直接接触和主神较近的神祇和人类的,毕竟主神并不是那种软弱温和的国主,即使国破家亡了都不会责怪自己。
但祂实在被涌动的神力和愉悦冲昏了头脑,决心做第一个从守财奴枕下偷钱币的盗贼。
祂在主神的神域外徘徊,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察觉到了主神不在此处的事实,原本还有些摇摆的念头顿时坚定了——
猎人只要盯住猎物就绝不会眨眼,生下幼崽的野兽一刻也不会离开洞穴,主神自己不好好看守祂的财宝,那就不能责怪比风更纤细、比爱更轻柔的言语钻入祂的领地了。
于是口角之神便在曲宁将醒未醒时刻中坐在了他的窗沿上。
“我听说过你,在费利兹的戏剧中,你是被主神捧在心尖的那个凡人。”
祂的声音如蛇吐舌的嘶嘶声,带着蛊惑的神力,将刚警惕起来的曲宁又推入了迷蒙之中。
“你比我想象中更孱弱……我还以为,把主神迷到威严全无的凡人应该比雄狮更健壮、比孔雀更耀眼。”
“你看起来像是一颗小水珠。”
祂的声音甜蜜得令曲宁恶心,但他无力反抗,最多只能强撑着支开眼皮,用眼神拒绝这个陌生神祇逗弄小狗一般的触碰。
赫托托迪斯压根不在意,祂冰凉细腻的手指触感如绸缎,挑起曲宁的下巴,竟然恶趣味地哼了几句低沉的摇篮曲。
曲宁盖在毯子下的手指动了动,其他部位仍然使不上一点力气,意识也在清醒和沉湎中反复摇摆,简直像坐上了大摆锤,搞得他有些反胃。
该死的神祇还在他身边压着!
就在他难得地有些恼火时,赫托托迪斯把手从他下巴上移开了。
“你的寿命也像露水般短暂呢,”祂舔舔嘴唇,幻想人类老去而主神依旧年轻强盛的模样——
争吵将是他们唯一对视的时刻,疾病会同对于死亡的畏惧一起如影随形,直到麦利的衣摆出现在此神域为止,才能让互相折磨的一人一神放过彼此。
长生和短寿之间的口角总是特别美味,也格外稀少,赫托托迪斯裂开一个露出尖牙的笑。
“主神可以为你神魂颠倒,但你不行,你忘记了吗,你不属于这里……”
“祂的寿命如同日月般恒久,但你的一生也不过祂点一只蜡烛的时间,如果你有一点为主神着想的心,就离开祂吧,到你该去的地方,在你们的关系变得面目全非之前。”
叽里咕噜说了许多,曲宁没听到多少,但是神祇并不担忧,祂的指尖点在曲宁的下唇上,神力便附着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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