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县，城东永熙巷的柳府正上演着常见的戏码。
“娘，别打了，疼。”少年在园子里四处逃窜，躲避身后的妇人的追逐，为了跑得快些，他还将衣摆系在腰带上，露出结实修长的双腿，跨过花坛、爬上假山、跳下台阶……
“柳逢春，你这个臭小子，逃学就算了，你哪个月不逃个七八回。可你这次过分了，才过十五岁便学人家买丫头回来，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
叶盈手里拿着长棍，身手矫健，全然不似寻常深闺妇人，半个时辰跑下来，只脸色红了些，气息微乱。反观柳逢春，气喘吁吁，一手撑着膝盖，一手连连摆手求饶。
“娘，我跑不动了，您放过我吧。”
小厮花生在一旁帮腔，“夫人，公子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得牙婆欺负一个小姑娘，这才救了回来。”
花生忽觉耳尖一紧，斜眼一看来人，心惊肉跳，闭上了嘴。
叶盈身边的红翠姑姑拧住花生的耳朵：“公子单纯善良，定是你小子唆使的。”
“疼啊，娘，下手轻点。”
柳逢春和花生主仆俩的叫疼声此起彼伏，生生将姜扶青吵醒了。
她缓缓坐起，打量四周，这间屋子比姜家自己的房间要宽敞许多，高几圆桌，雕花窗架子床，处处精致。
瞧见圆桌上放有茶水，她连忙起身倒了一杯，囫囵喝下。
竟是温热的。
她又喝了一杯。
待喉咙不再干涩，姜扶青又发现身上的衣裳换过了，是件桃粉色棉布裙，衣襟和袖摆处用深一些的绣线绣了桃花，栩栩如生。
给丫鬟穿这样精巧的衣裳，好富裕的人家。
她不由得一叹。
屋外的纠葛她听了个大概，这位富家公子的母亲不满他买丫鬟之举，在教训他。
此事因她而起，合该由她终结。
姜扶青摸了摸衣袖上的桃花，推开房门。
“诸位。”她刚一开口，一道身影迅速奔至她面前，“你终于醒了，快和我娘解释解释，她要打死我了。”
姜扶青只觉春光不及眼前人眼眸灿烂，脑中忽然冒出一句父亲教过她的一句诗：濯濯如春月柳。此前定是她饿昏了头，才觉得此人长得像白玉糕、龙眼等物。
他分明、分明长得像书中描绘的江南春景，蕴藏着万物焕新的生机，站在那里便如一株新柳。
她站在台阶上，在台阶下的柳逢春比她高一些，她能看到他额头沁出的汗，这是晨间柳树上的露水；她能看到他叉腰低头喘息时黑亮的头发拂过肩颈，这是清风乍起，柳枝摇曳。
她还看到了他的手，骨肉匀净，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泛着淡淡粉色。
好漂亮的一双手。
她记得是这双手扶起她的。
姜扶青收回视线，朝中间那位衣着最富贵的妇人走去，她和柳逢春有三分相似，应当是府中的女主人。
她福身行礼：“夫人，小女名小姜，生姜的姜。因亲戚欠债，祸及全家，追债的到家中大闹了一场，阴差阳错将我卖到此地。夫人和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姜铭记在心——”
“别说这些好听的话，你家乡在哪儿？父母是做什么的？可还在世？”叶盈收起长棍，有丫鬟适时端来木椅软垫，她坐下，手中拿着卖身文书，作势审问。
这般情景姜扶青遇到过，官府抄家捉人那日，官兵也是这样拿着名簿，审问他们家和济阳侯的关系。
“家在京都，”姜扶青看到叶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家父是位账房先生，母亲是内宅妇人，自我被卖后，没了父母的消息，也不知他们现今如何。”
在户部度支司，父亲每日都在算账，说是账房先生也没错。
“你可会什么？”叶盈问出这句，眼神添了几分凌厉。
姜扶青丝毫不惧，试着说出做一个丫鬟应该会的手艺：“洗衣、做饭、泡茶、打扫院子。”
“柳家不缺做这些的下人。”叶盈接过丫鬟递来的茶饮了一口，缓缓说道，“三十两买个粗使丫头亏大了。”
姜扶青顿时明白过来，这位夫人的意思是，柳家不留无用之人，她若想留下，那必须对得起这三十两银子。
“家父曾教授小姜读书习字，简单的账目我也看得明白。”她在船上时问过晚荷，同船的二三十个女孩没有一个识字的，皆是家中清苦，因各种原因卖来江南。
识字，在穷苦女孩身上是不多见的才能，能卖上价钱。
叶盈长眉一扬，来了兴致，招手示意柳逢春上前。
柳逢春不明所以，还当是母亲放过他了，笑呵呵走过去。
“逢春，近日在私塾先生教了什么？”
柳逢春笑容一僵，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还给花生打眼色，可花生也是个不爱读书的，哪里知道先生教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他终于想起了先生时时念叨的一句：“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叶盈看向姜扶青，淡淡道：“公子说的这句，你可明白意思？”
柳逢春呼出一口气，心道还好，母亲是考校小姜，不是要寻他麻烦。但他也好奇，他花三十两买回来的小姜到底读过多少书，若是读得多，那以后是不是可以帮他写先生交代的课业？
他正畅想着，听见姜扶青不假思索答道：“这是《孟子》里的句子，说的是人在贫困是不能丧失道德正义，发达后也不能背弃做人的原则。”
叶盈偏头看了眼柳逢春，像是在问姜扶青说得对不对。
柳逢春用力点头，这句话先生说过太多次，他比三字经还记得熟，一时间欣喜溢于言表。很好，他的课业找到人代写了！
叶盈心里有了数，收起卖身文书，招手示意姜扶青走近些，像是换了个人，笑得热情。
“好孩子，你从京都来的，不知道我们江南买卖丫鬟的脏污，有好些可恶的人牙子专挑模样标志的女孩卖到江南来，当瘦马养着。你既是家中遭了难，说不定父母亲人还在世，日后少不得归家去。”
叶盈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份新的文书，放到姜扶青手中，另有丫鬟送来笔墨印泥。
“柳家是栖云县首屈一指的富户，府中却没有卖身的下人，他们皆是签的雇佣契书，不必落入贱籍，还是良籍，在柳府做工赚取工钱。你识字，便看看这份文书，若有问题尽管问。”
姜扶青看着上面的文字，与那份卖身文书截然不同的条款，仿佛被雷击中，竟真被晚荷说中了，她遇到一位善良的主家。
“夫人，不知这工钱和做工内容如何？”
叶盈还没有想好将她放在何处，倒是柳逢春弯腰在她耳边低语，说要把她放在他的院子里。
“不可。”叶盈当即拒绝。
“为何？她是我救下的，合该服侍我。”
“你顽劣，省得欺负人家。”叶盈回头看着姜扶青，又越过她看到了方才追逐柳逢春弄得凌乱的园子，心里有了主意。
“小姜，你以后便负责打扫这处园子，日后我想到别的去处再安排你。至于工钱，同其他洒扫园子的丫鬟一样，每月四钱银子。还有逢春买你的三十两，待你日后有了积蓄再还，届时再来向我要回这份卖身文书。”
“多谢夫人。”
姜扶青福身行礼，长睫轻颤，好似这一刻才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遂提笔蘸墨，写下名讳、年岁、籍贯，再按下一个鲜红指印，双手奉给叶盈过目。
叶盈看着雇佣契书上清秀的字迹，想起了儿子的狗爬字，狠狠瞪了一眼柳逢春。
柳逢春见惯不怪，心里正盘算以后怎么拉拢姜扶青帮他，府里难得添了新人，万不能同其他人一样，喜欢拆他台。
“小姜的事完了，该算算你今日逃学的事了。”叶盈重新握起长棍，阴恻恻看向柳逢春。
柳逢春暗道不好，悄悄挪步准备逃，忽然一道声音引起大家注意。
咕咕咕——
肚子闹了空城计，姜扶青尴尬地脸红。
“大夫说你脾胃受损，走，我带你吃饭去。”柳逢春抓住她胳膊就跑，不顾母亲在身后的叫喊。
“晚些时候等你爹收拾你。”
姜扶青由柳逢春拉着一路跑到厨房，发觉柳家大得超过了她的想象。
出了园子还有游廊，游廊四通八达，雕花棂，红漆柱，鱼池翠竹，处处有美景，过了垂花拱门再走一段石板路方到厨房。
姜扶青许久没有这样跑过，停下脚步后缓了好一阵。柳逢春朝身后张望几下，大步进了厨房，没多久又出来，领姜扶青到附近一处空房。
不久后，有丫鬟拎着食盒过来，将菜品一一摆开。
“坐。”柳逢春一压姜扶青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催促她快吃。
姜扶青低头看去，笋鸡鹅、桂花糖藕、杏仁豆腐……一十二道菜，或甜或咸，无一不精。
这样的菜品只有家中设宴时才会做，而在柳家，竟随意让她一个丫鬟吃。
她忍不住问道：“公子，你们平日便这样吃吗？”
“不是啊。”柳逢春摇头。
那还好，姜扶青刚拿起筷子，便听见对面说：“还未到用晚膳的时候，只是厨房恰好做好了这些菜，还有一些没做完。”
所以，平日是不止吃这些，这十二道菜只是因为厨房已经备好了。
真是好富裕的人家。
姜扶青咬着豆腐快哭出来。
待她吃得差不多，一直盯着她的柳逢春终于想好了措辞。
“小姜，你可记得是本公子背你回府的？”
“自然记得，公子大恩小姜没齿难忘。”姜扶青放下筷子，起身欲给他行礼。
柳逢春按下她，一脸狡黠道：“不必见外，正巧公子这儿有一个小忙需得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也许是吃饱了脑袋发晕，姜扶青答应了：“公子所托，无有不应。”
柳逢春一拍手，笑意根本藏不住：“你等着，晚上我来找你。”
引用：
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孟子·尽心章句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江南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