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安茶楼回府后，三人刚入园子，一眼看到手握长棍的夫人叶盈，还有端着托盘微笑的红翠姑姑。
“不是吧，又来这招。”
柳逢春丢下姜扶青和花生，拔腿就跑，花生抖着腿后退，被红翠姑姑喝住，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姜扶青头皮发麻，她从未料想过这样的情景——私自出府被主人逮个正着，叶盈手上的长棍仿佛下一瞬就要落到自己身上，气势骇人。同时又嘲笑自己竟然真的信了柳逢春和花生的话。
这里不是姜家，自己不该放肆，这里也不是济阳侯府，姓姜不管用。
她现在是丫鬟小姜，不是姜扶青，不能因为柳家人对她好而忘了本分。
她低头，压下鼻间的酸涩，真诚地上前行礼：“夫人，红翠姑姑，是小姜擅离职守，私自出府，请夫人责罚。”
叶盈正打算去追儿子，没想到被姜扶青的动作拦下，一时愣住。
没有听到叶盈说话，姜扶青以为她觉得自己态度不诚，提起裙子就要跪下，可膝盖刚弯，手腕被人握住，她抬头望去。
是叶盈，一脸错愕的叶盈，不是生气的叶盈。
“怎么还哭了，是不是逢春今日欺负你？”叶盈被姜扶青的神情吓了一跳，左手掏出手帕来擦她的脸。
随即对着假山那处喊道：“柳逢春，别敢做不敢当，赶紧过来赔罪。”
柳逢春的脑袋从假山上探出，看了一眼院中的情景，迅速跳下假山，大步而来，在离叶盈十步的距离处停下，问：“娘，何事是我什么敢做不敢当的？”
叶盈将姜扶青转了个身，面对着柳逢春。
“嗯？”姜扶青发懵，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脸上还残留叶盈手帕的柔和触感，淡淡的暖香令她想起母亲，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
看到姜扶青发红的眼睛和夺眶而出的眼泪，柳逢春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哎，都说了只有我挨打，你不会有事的，你看花生不好好的。”
又向叶盈保证，“娘，我发誓，我真没欺负她。”
叶盈不理睬他。
柳逢春上前几步劝道：“是不是晋安茶楼点心不合口味啊，下次带你吃别的，还是说不喜欢去茶楼？那等旬假我带你去庄子上玩……”
可不知为何，他越说姜扶青哭得越厉害，几乎止不住，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最后，柳逢春败下阵来，“求求你，别哭了，你再哭我就要哭了。”
姜扶青见状，终于止住眼泪，又觉得自己失礼，回身对叶盈说道：“夫人，是小姜之过——”
叶盈拍了拍她的肩膀，悄声道：“我先收拾柳逢春。”
言毕，抄起长棍打向柳逢春，柳逢春猝不及防背上挨了一棍，仓皇逃开。
姜扶青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红翠姑姑走到她身边，“方才可是害怕夫人责罚你？”
姜扶青：“有过则罚，小姜明白的。”
红翠姑姑笑了笑，“你想岔了，你刚来府中几日，还不大清楚。自你们一出门，夫人便得了消息，你可知为何她那时不去捉你们回来反而是来园子等你们回来？”
“为何？”
“夫人逗公子玩呢。”
姜扶青：“？”
“夫人年纪大了才有的公子，自然如珠如宝看着，可公子爱玩，性子野，又不爱读书习武，若无人管束，日后恐惹出大祸来，因此必要时候要用武力威慑。况且你年纪小，明眼人一看便知出府是公子的主意，夫人不会与你计较的，今日你这一哭，公子说不定能多安生几日。”
姜扶青顺着红翠姑姑的视线，看向在园中追逐的母子二人，渐渐明白了，夫人果然是在逗公子。
叶盈明明都追上了却脚下一顿，故意用长棍戳了一下柳逢春的后背，这时柳逢春便会喊着饶命加快速度，高束的墨发在空中晃荡。
最后，柳逢春实在跑不动了，喘着粗气抓住叶盈的长棍一端跪下求饶。
“娘、娘，我知错了。”
红翠姑姑端着托盘走来，叶盈丢开长棍，端起一盏茶，放到柳逢春头顶，说道：“跪到这盏茶凉透了再起身，摔了便换一盏新的，花生，你来看着。”
红翠姑姑将托盘交给花生，笑着威胁他不许作假。
柳逢春气息还未恢复，胸膛起伏不停，茶盏放上来那一刻起，他便放缓了呼吸，生怕茶盏一个不稳打翻又要重来，脸憋得通红。
见叶盈和红翠就要转身离开，姜扶青问：“夫人，您不罚我吗？”
即便红翠姑姑说夫人不会与她计较，但姜扶青并不能原谅自己，私自出府，她的确是做错了。过往接受的教育叫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这份善意。
夫人对她的好，不是她可以放肆的理由。
叶盈看了红翠姑姑一眼，红翠姑姑回以微笑，她又看向跪在园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儿子，说道：“那便罚你这个月不许和公子说话，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他。”没人陪他玩，他自然就消停了。
姜扶青大声答应：“小姜谨记，多谢夫人宽宥。”
叶盈和红翠姑姑相携离开，轻声说着：“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姜扶青欢欢喜喜地拿起扫帚打扫起园子，方才叶盈和柳逢春一闹，园子里乱了不少。
“你说她是不是傻？哪有上赶着受罚的。”柳逢春和花生窃窃私语。
花生正在不停吹茶盏，企图让茶盏快些凉下来。
“公子，别乱动，小心茶盏。”
“哦。”柳逢春慌忙跪好，稳住脑袋，可话是憋不住的，“娘不许她理我，那我的课业怎么办？岂不是没人帮我写了！”
“别动！公子，茶盏！”花生焦急喊道，上手扶住摇摇晃晃的茶盏。
……
姜扶青牢牢记住这份惩罚，这一个月专心洒扫园子，无论柳逢春使出浑身解数，她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某日傍晚柳逢春从学堂归来，他拿着一叠宣纸在园子里堵姜扶青，姜扶青规矩行礼，而后径直回房，锁上了门，任他在门外低声叫唤。
后来刘总管路过园子看到柳逢春，打了个招呼，柳逢春留下一句“不许告诉我爹”，仓促逃离。
姜扶青在屋内嘴角上扬。
翌日一早，柳逢春去学堂前专门来园子里瞪她，把手中的饼子当作是她，恶狠狠地咬，仿佛是报复她。
那时姜扶青刚打扫到假山附近，手里的扫帚被他拽住。
“公子，时辰不早了。”花生在园子另一头喊道。
“你等着。”柳逢春又对着姜扶青咬了一口饼子，故作凶恶，在花生催促第二遍时拔腿朝外跑去。
姜扶青闻到了饼子上的芝麻味，想着等会儿去厨房也吃这个。
一月光阴转瞬即逝，她差不多了解了柳府的情形，也见识了柳逢春闯祸的威力。
隔三差五不是被叶盈追着打便是罚跪祠堂。
但今日有些特别，私塾的何先生上门了，府里好些人都溜到正堂看热闹。
何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位清瘦少年，脸上青紫斑驳，衣衫也破了。
柳传忠和叶盈吓了一跳，迎他们进厅堂内说话，但何先生不肯，他冷哼一声：“柳员外，令郎顽劣不堪，老夫实在不敢再教他，怕他哪一日将我也打了。”
柳传忠：“逢春还未归家，敢问先生，他犯了何事？”
何先生把清瘦少年往前一推，把今日课上的情况讲了一遍。
柳逢春不听先生讲课，在课上涂鸦作画，被同窗劝阻，他不仅不领会同窗的好意，还画了这幅画讥讽，同窗气不过，与他理论，柳逢春便动手打了同窗。
“令郎干扰先生讲课，此一过，涂鸦讥讽同窗，此二过，肆意殴打同窗，此三过。”
何先生看了一眼清瘦少年，少年立即取出怀中的纸张，展示给众人看。
纸上画的是牧童骑黄牛，柳传忠和叶盈双双压制嘴角，这幅画实在是滑稽。
“这画画得有趣。”叶盈拼命忍住笑。
何先生面容严肃：“夫人，眼下不是评论画作的时候。我是来为我的学生讨公道的。”
柳传忠连忙让在一旁看戏的刘管家请大夫，先给清瘦少年看伤，又说了几句赔罪的话才请动二人入厅堂内喝茶歇息。
姜扶青也看到了那幅画，牧童骑黄牛罢了，怎会讥讽同窗呢？
厅堂内传出声音：“学生姓牛，今日在课堂上好心劝柳公子，谁知他逮着我问……”
“让让，让让——”
柳逢春从外头跑进来，靴子上俱是泥，衣角也沾了些。
“公子回来了。”众人低声退让。
柳逢春进了厅堂，眉眼桀骜，“牛旭，证据我带来了，你可敢出来一看？”
牛旭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何先生被柳逢春这副样子气到，怒道：“什么证据？他脸上的伤就是证据。”
“逢春，何先生说你讥讽殴打同窗，可有此事啊？”柳传忠给柳逢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服个软。
叶盈帮腔：“就是，若是其中有误会，咱们一道吃个饭将误会解开，皆大欢喜嘛。”
“爹、娘、何先生，牛旭脸上的伤是我打得没错，但错不能我一个人背。”柳逢春回头喊了声花生。
“哞——”
花生竟堂而皇之牵了头黄牛到厅堂外，尾巴一甩一甩的，啪叽一声，拉了一坨大的，臭味弥漫开来。
柳逢春走到黄牛旁，从花生手里取过一把草喂到它嘴里，黄牛嚼啊嚼，神情惬意。
“牛旭，你看，黄牛放松的时候并没有夹尾巴，我画得是对的。”黄牛吃完了草，柳逢春拍了拍手，回到厅堂，盯着牛旭，“你说我讥讽你？我一个人上课无聊画着玩儿，你非要凑过来说我牛尾巴画错了，说什么你见过家中的黄牛耕作，说我纨绔不知穷苦百姓生活艰辛……从前也没见你多关心我，偏就今日来劝我听讲，你敢说你不是故意闹出动静想让先生罚我？”
牛旭争辩道：“难道我脸上的伤是假的？若不是先生同窗拦着，我这条命都没了！”
何先生闻言，负手于后，眉头紧皱。
“是你骂我柳家在先，你说士农工商，我柳家空有几个臭钱，地位低贱，连你家的老黄牛都比不上……”
柳逢春越说越气，抬脚就要上前踹他，幸好花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拽住他。
他愤愤不平看向何先生：“在世人眼中，士农工商，商户地位排最低没错，但并不代表牛旭可以辱骂我、辱骂柳家，敢问何先生，我打他有何错？”
何先生面色难堪，他转头看向牛旭，像是在问他是否说了这话，牛旭却不敢看他，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气氛陡然凝滞。
柳传忠朝外面望了一眼，开口打破气氛：“大夫来了，牛公子快去看看伤。”
有了台阶，牛旭当即就下。
可他刚跨过门槛，那头无人牵绳的黄牛径直冲了过来，将牛旭撞翻在地。
“牛跑了，快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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