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七年，三月春。
秦淮河畔垂柳蘸水，街巷褪去冬日的岑寂，商旅如织，人声鼎沸。
樱瓣随风卷入下白楼的轩窗，楼内或见锦衣公子觥筹交错，或偶闻清谈雅士挥麈论道。
“可有多加牛乳？”
“自是的，按照您的吩咐，足足加了一倍多。”酒楼伙计在包厢门外连不迭弯腰点头，“不敢忘记贵人喜好。”
说着便打开了轻掩的紫漆雕花食盒，内里透着冷白光泽的瓷白碟子上，盛着三块梅花状点心，“掌柜的吩咐，后厨今儿刚做出的新鲜玩意儿——青梅烙，特来献上请贵人品尝。”
一身穿着讲究的侍女接过食盒，摆摆手示意退下，
“春夏姐姐”
站在圆桌旁候着的侍女应声：“给我吧，你们去门口等着。”动作干净利落地将盛着点心的小碟一一摆好，抱起一旁的披风，快步走至窗前，
“我的小姐啊，您风寒刚好，正值初春寒气还未全消，可不能久吹风”，边说着边欲给眼前临窗凭栏的人披上。
身着浅蓝罗裙的少女缓缓侧首，病后初愈的容颜清减如纸，未施脂粉的面庞透出新柳临风般别样美感。
“好了好了，我再看一小会儿，憋在家中的日子总得让我多放会儿风……”少女脸上带着一丝愠色，撇了撇嘴。
母亲盯她盯得紧，宝贝得和眼珠子似的。用早膳起她就围着母亲好一顿撒娇，适才放她出来，还派了一众丫鬟小厮跟着。
名唤春夏的小丫头叹了口气，她的小主子一如往常难劝，刚想拿新出的糕点哄着。楼下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她的开口，窗外原本热闹喧嚣的街市也倏然安静下来。
“闪开！快闪开！马受惊了……”
短暂的静没有持续多久，混乱中人们的惊呼声和马的嘶鸣声交织，响彻上空。
人群的慌乱推搡中，提着篮子的老妇人被挤倒在地，她本能地回首，就见那马儿振蹄而起，欲将年迈无力的她踩入脚下。
避难的百姓躲在未被撞翻的摊子后面，发出阵阵惊呼，都为这个即将遭受飞来横祸的老人捏了一把汗，却也无能为力。
楼上正百无聊赖数着云影的谢珧看到这一幕，手指不禁下意识攥紧了栏杆。
失控的马儿欲要猛落蹄子的瞬间，一道敏捷的身影出现。飞身、上马，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街道旁早已被马儿嘶吼声吓坏的孩童此刻正躲在母亲怀里放声哭泣，母亲则不忍心看这残忍的场面，嘴唇颤抖着闭上了双眼，无可奈何等待着马儿给老妇人命运最后的宣判。
那人毫不犹豫地一把扯过荡在空中的缰绳，咬紧牙关全力拽着，华贵的衣料下小臂青筋暴起，绳子在指间勒出深痕。霎时间，那失控的马儿被少年紧紧地束缚在身下，
“老夫人别怕！”马背上的少年沉声呵道。
胆子大的行人睁大眼睛不肯放过这惊心动魄的生死一幕，只见少年双手紧拽缰绳，不给马丝毫伤人的可乘之机，旋即猛地朝反方向一扯。
伴随着马儿发出的激烈嘶吼声，马蹄重重落下。
少年俯身摸着马首，似是在安抚它。另一只手拽着缰绳防止它再次失控伤人。
马儿在左摇右晃中，镇静了下来。
“我的马，我的马——”远处男人粗粝嗓音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眨眼功夫便有一着短小粗衣的男子追来。
马背上的少年见马主人姗姗赶来，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绳随手丢给那中年男子，“收好了，伤着人可没这么简单，这次算你运气好！”
“是是是，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男人擦着额角密布的汗珠，向对面通身气贵的少年道谢，手上牵着马的动作却一刻不敢放松，生怕下一秒马儿又飞奔出去。
中年男人本是要去达官贵人府上送马，没曾想马儿在街角突然失控，还好有这位公子出手相助，不然这趟他不但一分钱别想挣到，得罪了有权有势的贵人才是大麻烦。
“好！”人群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无不在为身手不凡的少年喝彩。连前一秒还躲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孩童也用肉嘟嘟的小手擦着眼泪，抽噎着给大哥哥叫好。
只见那少年下马，快步走到惊吓倒地的老妇人身边，缓缓将她扶起，面色温润道：“老夫人您没事吧？可要去医馆看看？”
老人受惊过度，脑子仍有些发懵，听到独属少年清冽的声线，这才缓和过来。
眼前的少年身上穿着的清色蓝衣在阳光下泛着丝绸特有的柔光，外罩锦衣玉袍剪裁合体，腰间以金丝绦带束出挺拔的腰线。
那束发的玉簪，青白玉质中也透出丝丝翠色。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
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老妇人又是一哆嗦，连忙道：“无妨无妨，多谢公子相救。”说话间手上的动作也不敢停息，慌忙将自己布满皲裂的手抽出，颤颤巍巍站到一旁。
生怕弄脏少年的上等锦衣惹得贵人生气。
少年看着老妇人有些无礼的动作低头轻笑，并未坚持，吩咐小厮给老人捡起竹篮子。
街道再次恢复热闹，几位结伴出游的少女混着小贩吆喝叫卖声下，偷偷讨论这位清风霁月的少年。
其中胆子略大些的少女绞着帕子羞赫道：“眉目如画，身手也好，不知是谁家的公子，不知——可许配婚约……”
“不然，你上前问问。”旁边的好友侧身一挤调笑道。
“我可不敢”女子们也只是说说而已，无人敢大着胆子上前去问那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少年站定如松，眉间舒展如新月初升，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平静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
不置可否他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即使上前与他搭话也必不会收到让人下不来台的拒绝，但那清冽无瑕的气质还是让几位春心萌动的姑娘脚步钉在原地。
几人犹豫讨论间，少年先行阔步离开。
酒楼上，在小姐身边目睹全程的春夏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太吓人了，幸亏有好心义士相救。”
说着又转头哄起了自家小姐：“我的好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府吧。”
“好……”谢珧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街上的一幕——
在人人自危慌乱逃窜的时，在人们紧闭双眼不忍心看残忍景象时。顷刻间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青蓝色身影飞身上马。
他竟不惧危险，马越蹄而起时，他整个人仅靠自身的腰力堪堪挂在马背上。谢珧忍不住替他担心，生怕他一个脱力坠马，丝毫没有发觉自己攥紧的指节泛白。
还好少年如她平日里看的话本子那样，胆大英勇，侠客心肠，终是将人救下来。
少年不知在和老妇人说着什么，包厢楼层太高她实在听不清楚，他忽而低头轻笑的动作猝不及防映入她眼帘。
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胸腔里轻轻一颤，像被石子惊扰的湖面，涟漪散开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很轻，轻到微乎其微……
很快，快到微不可察……
春寒料峭，虽已初春，午后的风还是透着凉意，秦淮河被风吹得起了一丝丝波纹荡漾。朱漆栏杆上凝结的水珠坠入河中，惊散了追逐自己倒影的锦鲤。对岸茶肆不时飘来似有若无的茶香。
不多时辰，马车便已稳稳行至乌衣巷。
早候在谢府门前的小丫鬟上前，压低声音给谢珧通风报信：“小姐，夫人在漱石轩等您。”
谢珧每每出门前，春夏都会嘱咐房中的丫鬟留意府内举动，往细了说是留意夫人的举动，好让小姐及时想应对之策——
是以乖巧可爱还是痛定思痛的形象出现在母亲面前。
听着小丫鬟的回话，谢珧嘴角一颤。看来今日‘山雨欲来’。
脑子里想着应对的话语，脚下不自觉生风。
一行丫鬟小厮疾步跟在主子身后，走廊里或拿着扫帚或拿着喷壶洒扫的三等丫鬟们远远看见身影赶忙放下工具屈膝行礼，头低压压地埋成一片。
世家大族规矩诸多，就连仆人婢子们等级也是泾渭分明。从未有人可以逾矩分毫。
“母亲，你怎来我院子里了？”屋内的婢子刚将门帘掀起，少女轻盈的身姿快步上前抱住端坐在主位，保养极好的贵妇人。
被唤母亲的女人嗔怒道：“知道回来了，我在屋里等你，就是抓你现行。”伸出白嫩玉手点了点少女饱满的额头，眼里尽是心疼，
“你和母亲约定一个时辰内回府，怎的这般晚？”
贵妇人旁站着面色严肃的嬷嬷暗自叹了口气，她家主子宝贝女儿宝贝得不得了。小主子不过是晚了半个时辰。
谢珧好歹也是‘身经百战’，拉着母亲的胳膊道：“母亲，您不知道。今儿下白楼的露凝酥卖得快极了，女儿本想回府时给您打包，谁曾想竟供不应求，我这才等着现做呢！”
少女撒起娇来眼眶湿润润的，像受伤的小鹿。任谁看了都不舍得怪罪半分。
“行了行了，快起来，多大的姑娘，蹲在母亲身前像什么样子。”边说边示意嬷嬷拿过汤婆子，“虽是春天，可马虎不得，你这风寒刚好，也要仔细养着。”
“嬷嬷，给小姐院中的人都打声招呼，仔细伺候着。再有半点不适，别怪我赶她出府。”
是了，这便是她母亲，谢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
前朝长城公主，宋文帝刘义隆的掌上明珠。
眼见母亲注意力已经移开了出府之事，谢珧赶忙接话，生怕母亲再提起，“母亲，光说女儿了，谟儿怎么样？”
提到此事她便生气，冷哼一声：“都怪你父亲，非要与那小门小户联姻。现在可好，娶的媳妇内宅事务理不好，孩子也照顾不周。”
陈郡谢氏，六朝望族。
家族自东晋王朝起人才辈出，是这建康城内的侨姓高门。从不知多少代以前起便只和同样身为名门的世家联姻。
谢父在儿子的婚事上却一改常态，选择了出身低微，因着开国功臣和力保当今皇帝上位之功，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皇帝近臣的豫州刺史、骠骑将军王敬则之女。
母亲为此没少怪罪父亲。
谢珧只得上前安慰：“母亲，嫂嫂她刚接过管家权没多久，总得有过程缓和不是，照顾不到谟儿奶娘也有责任，非嫂嫂一人之过，”灵动的双眼一转又接着道，
“且不是人人都像您一样，操持起整个家族井井有条，全家上下一体，无不敬您。”
“就你会哄母亲，暂且给她……”
屋内母女谈笑得高兴，外边丫鬟走进来，上前规规矩矩行礼，
“夫人、小姐，王家小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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