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珧也被周围的喝彩声感染,起身望去,那少年逆着光转身。
前儿个夜里还想着临街救人的侠义少年是何人,不曾想再次见到,竟是如此之快。
宾客们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热闹喧嚣的马球场。
“是他!”谢珧瞳孔骤然收缩,玉指下的肌肤发烫,她下意识将颤抖的手按在左胸,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跳动急促的心。
谢珧激动地拽了拽春夏的衣角,春夏会意,踮着脚打量草场中央,马背上那恣意洒脱的公子。
正要蹲下身在小姐耳边禀报,春夏顺着目光看到小姐耳尖漫上的薄红,小声道:“没错!小姐!就是他,那位英勇救人的公子呢。”
那修身得体的劲装锦缎流辉,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如竹,将本就清隽的面容衬得更为夺目。
她慌忙垂首,却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原来连呼吸都乱了。
余光里那人的衣角被风掀起,谢珧只觉喉咙一紧。
王韶明正起身喝彩着,一扭脸儿便看见谢珧反常的一幕,凑上前揶揄道:“呦呦呦,莫不是咱们谢家小姐看上哪家俊美公子了吧……”
“我……没有,看到眼熟之人罢了。”谢珧调整好状态,悠悠开口打断了韶明一番挤眉弄眼的调侃,“倒是有些人……”
“眼熟之人,老实交代——是谁!”王韶明从不是个嘴巴上吃亏的人,盘问道。
谢珧挑眉示意,“月白窄袖袍那个,去下白楼时赶巧儿撞见他救人,那场面——和话本子似的,可惜了你没看着。”思索片刻拉起韶明的手,撅起小嘴脸颊肉愈发明显,“你来府上找我的前半个时辰。”
好友皆知,王韶明到底是个小姑娘,偶有怀春,最喜谈及俊俏郎君。闲聊时不是聊哪家酒楼的伶人面容姣好,就是谈论谁家公子在小辈中才思过人。
这下轮到王韶明坐不住了,委屈地眨巴眨巴大眼,看向裴姝之,“姝姐姐,臭珧珧又欺负我。”
裴姝之只觉自己是带着两个小孩出门,两人在一起安静的时间不到半刻钟。眼神一瞥,正巧儿瞧见斜前方的一阁座席布满帷幔,从外面远远看去,密不透风。
忙打断了两个小鸡啄米似吵闹的两人,“你们看,那是谁的位置?竟围得如此严实。”
在场皆是世家大族子女,该恪守的礼数教养必是要遵循。但受北方魏国开放的民风影响,近些年来也从未听过女子不得在公众场合露面,不得与男子聊天共话,不得独自外出游玩。
那些鄙薄严苛的隐性教化,严严如细丝抽在人身上,初觉不疼,却密布得像一张网,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过是压迫底层妇女,以防她们做出对丈夫不忠、对夫家不利之事最好的道德教化工具罢了。
世家之女也是从少女走向主母的一生,来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怎舍得孩子们受迂腐规矩的苦。
且大族联姻对家族大有脾益,若是孩子们看对眼儿,更是美事一桩,怎会有人遮掩得如此严实?
正当三人疑惑时,一年龄相仿的女子缓步走近,嗤笑一声:“里头坐着的是绥安公主。”
说罢,又换上一副得体笑容打起招呼,
“王二姑娘好!谢五姑娘好!裴大姑娘好!”
三人微微颔首回礼,原来是郑二姑娘。
不等几人再询问什么,那郑二姑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主,接着道:“前些日子母亲买来家世清白的婢女伺候,那人性子是个极慢的,起初我只当是个好性子,谁成想她做起活来也慢,通身拿着大小姐的性子。”
说着又捂帕浅笑,“女子固然该有矜持,像我们这些世家之女又多几分矜傲,却也是能理解的。”话锋一转,
“可学着过头了,便是只有矜那一份矫揉造作,毫无傲的一份浑然天成。所以说啊有些东西可不是半路出家能学来的……”话还未完,身后跟着的婢女们将头埋得更低。
饶是韶明这般心大之人,也被郑二的话惊得不已。
这哪是在敲打下人,分明是借讽那位绥安公主。
乱世枭雄,兰陵萧氏出身下等氏族,凭着在前朝的一身军功加持推翻刘宋政权,改朝换代当上了皇帝。
民间歌谣‘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却也写实,泥腿子皇家又怎会被自小得到顶好教养资源的世家瞧上。
只是这郑二姑娘太过大胆,将心照不宣的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谢珧唯恐有心人撞见,只好拉着二人向其告辞。
“方才那郑二发什么神经?竟敢在宴会上说这些话!”韶明心里藏不住事,几人走远后压低声音道。
“这些事情谁人心里不清楚,何必说出来”裴姝之不赞成地摇摇头,
“还是……”
“韶明!”
姝之的话还未说完,三人的目光已被正前方摆着手兴奋打招呼的王融吸引,几人快步向草场走去。
“你怎的下来了?可是看哥哥在场上雄姿英发,手痒也想打一场了?”
韶明撇嘴表示嫌弃,“得了吧你。”
两人相处的日常就是拌嘴,分开又互相念叨。
王韶明故作扭捏地边看谢珧边开口道:“那位进球的公子是谁家的?怎的从未见过?”
“辅国将军崔慧景的二子崔执。”王融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两手于胸前抱拳笑道,“怎么,看上崔家二郎了?不如,约他跟你打一场马球如何?”
原来他是崔执。
“好!”洪亮的语调把身旁暗自垂首思考的谢珧吓一哆嗦。
本一句玩笑话,谁知王韶明没有害羞,反而一口应下。
如若王融此时推辞婉拒,倒显得他言而无信。无奈,王融只好去找崔执。
这家伙,刚才还在这儿呢。
莫非又被女郎们围住了……
如王融所想,刚一下场,正想换装的崔执便被一群世家小姐们围住,围在他身旁娇羞着询问自己握杆的姿势不对,美其名曰请他帮忙练习挥杆。
崔执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偏生一副好面容,才情也出众。早已习惯了被女子簇拥,他侧头时嘴角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分明是惯于周旋脂粉丛中的表情。不论是应付雅妓或是世家贵女,都能保持着从容的风度。
何况女孩子们求教,小小要求,自是应下。
于是,就有了王融他们瞧见的这幕……
崔执边隔着衣袖给女子调整手臂姿势,边轻声讲着要领,声音如一潭泉水让人沉溺。指尖隔着丝绢布料轻轻提着女子肘节,“指尖并拢,力道要沉在掌心。”
他的吐息随着示范动作拂过女子耳畔,女子只觉肩线绷得更紧,可当崔执退后半步,那球杆便脱离他虚扶的掌心,最后一击总失了准头。
一遍又一遍。
“崔公子,我自小勤练书画,却是疏于这些娱乐之事。怕是得公子亲自领我挥一次杆,方能领悟其中技巧。”女子婉转开口道。
崔执无奈浅笑,抿了抿薄唇。
只见崔执绕到女子身后,虚围着她的臂膀,袖口不经意扫过女子的腕骨,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她正握着球杆的手微不可察一抖,脸上泛着大片红晕。
“别分心”,男人低沉的嗓音混着幽淡香气从颈后漫上来。倏地,崔执握着球杆上方,强有力地将球击了出去。
可把一旁的谢珧、裴姝之几人看呆在原地,虽说没有那么多迂腐规矩。崔执的行为,无疑有些任性逾矩。
初见时便从他通身气质看得出是个风流不羁的少年,这……也太不羁了吧。今日虚扶教马球,明日就敢抱上马了。
谢珧越想越气,算她看走眼,差点就对人家芳心暗许。谢家世代名门望族,礼仪自是比平常世家多些,她虽被骄纵,却也做不出宴会上让别家男子带着打马球的行为。
他不能拒绝吗?这时候了还保持什么世家公子风度。真是有求必应的‘好人’。
崔执马球打得极好,即使在草地上练手,那颗球依旧划出了完美的弧度。
只见那名贵女冲着崔执袅袅一礼,眸中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
周围候着的贵女们见状争相上前,好似都在等崔执神之一手的点拨。
王融叹气,暗自想:我要是有这副好皮囊,直接把女郎抱马上教……
“哥,你快去!是谁说要给我和崔家二郎约马球的,”韶明看着王融心不在焉的样子故意道,“珧珧,咱们俩好久没比过了,不如今儿比一场!”
谢珧正欲拒绝,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划开一抹笑意,“好啊!”
话音刚落,便逮到了路过场边看热闹的王暕,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的,她可没有武力逼迫。
王暕自是百般不愿意,他个旁观的也要上场,且不说就崔执刚刚那两下子,要是运气不好,他头都有被打爆的可能。
“不愿意啊,那我就告诉英……”
“好好好,祖宗,我陪你打还不行吗,”王暕叹了口气,“又较什么劲呢?走吧,咱先去换身轻快的衣裳”说着便做出了请的手势。
铜锣敲响,双方拽紧缰绳策马飞驰,对球都势在必得。
谢珧俯身贴紧马颈,缰绳在她指间如游丝般收放自如。毛发油亮的马仿佛通晓背上之人的心意,四蹄翻飞间竟踏出碎玉般的节奏。
她左膝微压马鞍,右臂后摆蓄力,骤然挥杆,马球在空中划出笔直的银线,裹挟着破空声直取对方球门。
好俊的身手,崔执轻笑,不逊男子。
看台上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且看这一记击拂力道精准得可怕。
就在球距门框不足三尺处,一道月白身影倏地杀出。不知何时崔执已甩开王暕,只见他反握球杆横劈而出,杆头与皮革相击,发出沉重的的闷响声。球擦着门框弹出。
一球未进,两方更是追赶的如火如荼,从一开始的男对男、女对女,不知怎得变成了崔谢二人的对抗。
谢珧在马球场上意气风发地驰骤击拂。
当球杆第三次被崔执的横杆截击时,她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记本该得分的刁钻击拂,此刻正被对方的球杆死死抵住。
这个多情男人,怎么这么喜欢纠缠别人?
劈!
本就情绪不佳的谢珧倏而暴起挥杆,檀木杆身与空气摩擦出尖啸。这一下可不轻,那力度宾客们看着都紧张,生怕崔执反应不过来,俊美的面容有什么闪失。
还好,崔执迅速作出反应,横杆格挡。
手劲还挺大的,压得崔执手腕有些生疼。
只见他腕骨一沉,斜方顶开了谢珧用了十成力压制的球杆。他借着这个空当旋身躲开,却听见身后传来更急促的马蹄声。
身后的谢珧上了头,在后方穷追不舍。
宾客们看着眼前少男少女的比赛,竟分不清这是打马球还是打人。场上的韶明和王暕望着好友那飞奔而去的身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为名除害,追穷凶恶极的山匪呢。
谢珧也是这般想的,为民除害,为少女除害,省得风流公子出去祸祸无权无势的女子,欺骗她们感情。
谢珧的球杆带着破空之声再次劈下,发动这记凌厉的攻势,球杆与他的横杆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崔执也是有了经验,侧身抵挡,“谢五姑娘,不过是友谊赛,何至于此?”
“正因我敬佩崔二公子马球技术,才要全力讨教一番,今日才不算白来,请还请二公子不吝赐教!”谢珧挑眉,唇边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崔执虽有些不解,但还是保持着往日的风度。毕竟是个小姑娘,他并未使出全力。
可谢珧却像盯上猎物的豹子,穷追不舍,非要探到他的底细不可。
两道球杆再次交锋,她的全力劈下与他的半力抵挡,呈十字状横亘在两人之间。崔执握紧球杆,用力一顶,谢珧的杆子哐当落地,连带着她也因惯性被甩出马背。
“珧珧!”
“珧珧!”
看台上和场中央惊呼声此起彼伏。从狂奔的马背上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抓住杆!”崔执沉声呵道,看到谢珧欲坠马,他的心猛地一紧。他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单手扣住马鞍,让身体侧挂在马上,好离她更近些。两人的姿势都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坠马。
帷幔后,一道身影急匆匆起身,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谢珧在崔执出手相助下,逐渐稳住身形,腰腹蓄力重新跨上马背。崔执见她脱离危险,猛地一翻身坐稳。
“时间到——”负责守着香的仆人喊道。
这场激烈的较量,最终竟堪堪打了个平手,双方谁也没能进球。
崔执与谢珧翻身下马的动作如出一辙,默契得惊人。
谢珧落地时裙裾翻飞,像只收拢羽翼的雀儿。她仰头看向崔执,眉梢还凝着方才的锐气,却掩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
“多谢崔公子相助!”声音清脆如击玉磬,饶是再不满崔执的不端品行,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救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球杆上因惊吓还未干掉的汗渍。
崔执解下缠在腕间的护带,近距离观看,这身骑装衬得他肩宽腰窄。闻言挑眉,目光扫过少女绷紧的下颌线,低笑出声:“不打不相识,谢五小姐的身手极好,崔某今日讨教到了!”
尾音落在两人交错的影子里。二人相视一笑,算是……一笑泯恩仇?
他愣了愣,忽然摇头失笑。他算看出了,那鹅黄衣衫的少女——
骄纵得紧,连道谢都带着三分不情愿。
裴姝之和王韶明忙跑上前,拉着谢珧上下查看,“刚才太过危险,得仔细检查着,别落下什么伤疤。”
谢珧乖巧点头,姝姐姐总是这么细心。
几人沉浸在后怕和庆幸中,殊不知远处正有一道视线打量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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