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过晨昏交际,天开始微光渐起。
暴雨过后,太阳依旧若无其事地升了上来,地上的积水渐渐消融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雨薇真想伤痛也像地上的水,消融了,不见了,所有的悲剧当真没有发生。
暴雨中,魏子都哭了一夜,好像要把自己的心呕出来。她也寸步不离地守了他一夜,两颗心注定分离时,反倒贴得更紧,她为他的不幸一同震颤着。
或许是心中剧烈的跳动还未止息,翻回院子时,她没注意到底下埋伏着的人。
“抓住她!”
一声得意又急切的声音传来,下一秒,几个守卫一拥而上将她死死扣住。
她一抬头,林韫那张恶心的脸又出现在面前。他抬起脚,身体向后仰,直把血盆大口对准太阳,笑得合不拢嘴,好像高兴得要凭空倒旋一圈。
“林雨薇你耍什么小聪明呢,你以为瞒得过谁?”
上次回去后,他是越想越气,怎么回回气她,最后都误伤了自己。他可不能如此窝囊,再像上次那样同情心决堤,这次他要一击命中。
最好的法子就是抓现形,林雨薇一向会装,回京后在父亲面前装乖巧听话,如今又装老实本分。可他知道,她一乡野俗人,定是本性难改,绝不可能安心待着。院外的人传来消息,他便一早埋伏在这里,果然抓个正着。
“走,随我去见父亲。”他要让父亲看看她这顽劣模样,告诉他,她本性难移。
“好啊,你先让守卫们松手,府中众人看你如此押着自己妹妹,有损你林大将军的形象。”
林韫想想也是,反正众人围在这里她也跑不掉,于是挥手让他们松开些。
扣住她的力道稍减,林雨薇便挣脱出来,趁众人不备,上去就给林韫一巴掌。从前她是觉得林韫这小身板不经打,于是大侠动口不动手,可如今他欺人太盛,大侠该出手时也要出手。
林韫被她这一巴掌打蒙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张牙舞爪地冲上去。林雨薇抓住他呼过来的手腕一拧,腿上微微使劲一蹬,林韫一屁股跌到地上,甩着手嗷嗷直叫。
就他这身手,还以一敌百呢,还立下大功呢,连她一闺阁女子都打不过。
魏子都的话在她心中更加可信,他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又日夜用功,连顾大侠都为之叹服。他与林韫身手有云泥之别,如今境遇却是地底天上,到底是天意如此,还是人为所致,她看着林韫这不中用的样子心里便有了答案。
林韫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气不打一处来,伸腿就要向林雨薇踹去,身后的侍从赶忙拉住了他。
“少爷,还是先带她去见老爷吧,如今是她先动手,您当哥哥的不还手,老爷会觉得您有气度。”
行行,她顽劣无度,自己可还要做父亲的好儿子,反正这事儿闹过去了她也免不了挨上一套家法。
“去找父亲!”
说着他们就把林雨薇往林庭山院中拽。
林庭山正在房内闭目养神。这身老骨头不如从前,北疆一战旧伤发作还又添新伤,皮肉之痛不说,朝堂之事也惹得他心中烦忧,偏偏烦心之时院外还传来一阵喧哗。
他推开门,北疆战事刚刚结束,家中又燃起战火。
林韫“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当日请命之时倒不见他有这速度。脱了战甲便不见半分气概,像受了天大委屈似说道:“妹妹与恭王有婚约在身,昨夜却偷偷溜出去私会外男,儿为我们林家声誉管教了她几句,她不仅不思悔改反倒对儿子动了粗。”
说着他就将挨了巴掌那半边脸对向林庭山,上面的红掌印依然清晰可见。
林庭山看着儿子像个深闺怨妇似的在自己面前喊冤,又想起他在战场上那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怂样,只想在他另外半边脸上也印上个红掌印。
再看看女儿,头发凌乱,衣裙上还沾着泥土,不用林韫告状他也看得出,昨夜她借着大雨掩护都溜出去干了什么。京城谁家姑娘有她这样的“气魄”。
好累。他只想他们都滚出去,让他关上房门好好想想自己是怎么养出这对卧龙凤雏。
但他不能,家中乱象已到如此地步,他必须好好整治一番。
他看向林雨薇,不像父亲看着女儿倒像主帅审视犯错的士兵:“你昨晚偷溜出去了?”
“是。”
“见魏子都?”
“是。”
两声是说得斩钉截铁,她倒是敢做敢当,有骨气,可惜你是个女子。
“你可知错?”
听到这话林雨薇又把背挺直了几分,眼神比方才更加坚定:“女儿无错。”
这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还没等他出声责骂,她倒是先顶起嘴来:“林韫偷抢魏子都功劳,父亲身为主帅是非不分,助纣为虐。北疆一战真正的功臣如今躺在床上伤痕累累,女儿去探望他送些膏药,何错之有?”
好好好,真是母亲教养的好孙女,他林庭山的好女儿,胳膊肘直往魏府拐。真可惜,魏子都不姓林,她林雨薇不姓魏。
林庭山被女儿顶了回去,刚想说话又被儿子打断。林韫在一旁气得直跳脚:“林雨薇,你血口喷人!自己犯了错不认,还要栽赃他人,还敢骂到父亲头上!”
“跳梁小丑。”她觉着林韫是无可救药了,可对父亲还抱有一丝期待。
“女儿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将士也被抢了功劳,望父亲身为主帅能秉公呈上,不要让众将士们寒了心!”
林庭山一时气得有些站立不住,若非自己苦心经营,林家不过是昙花一现,何谈在京城立足?虽然母亲与皇家有一层恩情在,但背上、胸前的新伤旧伤皆可为证,他也是从刀山火海中一路拼杀出来的,还轮不到她一黄毛丫头来教训。
“我原以为回京数月,你已改掉那些粗野脾性,如今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不受些皮肉之苦你是不会长记性了。”
说着他就让人上板子,这女儿再不好生管教,将来难保不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正巧此时苏沂兰到了。她本是不想来的,家中之事她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主母名头实在累赘,此事又与自己女儿有关,只得不情不愿地来晃上一圈。
眼看雨薇就要挨板子,她心中倒也泛起几分不忍。可她空有个名头却说不上话,谁让自己母家无势,膝下又无男丁,大女儿虽为太子妃,也要仰仗林庭山支持。
很早之前她就认清了,她护不住她。雨薇挨些打也好,早日磨灭了心性将来才不会太痛苦。
于是她站在林庭山身后,冷漠地说:“你屡教不改,还望这顿板子能让你长教训。”
望着漠然的母亲,愤怒的父亲,还有那一脸得意的哥哥,林雨薇突然笑了。
她懂了,若说那突如其来的婚约是世道扇来的第一记巴掌,那今日之事就是第二记。
扇她年少轻狂,扇她自以为是,扇她对世间之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原来愤怒之后会变得冷静,她一言不发地趴在板凳上,等待板子落下。
打吧,她宁愿今日将她打死在这里,血溅向空中,也不要往后被世道扇得面目全非,麻木地跟他们披上同一张皮。
她一声不吭地受着,终于在第八道板子落下前,林庭山示意行刑人停下。
毕竟她还要嫁入皇家,真打残了,他还如何两头下注,坐收好处?再高的心性,这几板子下去也该有所收敛。
“行了,你自己回去闭门思过吧。”
林雨薇依然一言不发,强忍着痛从椅子上爬起来,咬着嘴唇独自一瘸一拐地向院外走去。
身后,林韫还在极力与父亲纠缠,不是说打得太轻就是说打得太少。身前,香盈在院外着急地来回踱步,见她出来了赶紧上前扶住她。
林雨薇勉力笑着对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在香盈的搀扶下缓缓走回自己院子。
·
养了几日,屁股上的伤好了几分。从前她翻墙爬树,策马狂奔又不是没摔得皮开肉绽过,早已是皮糙肉厚,挨几下板子不算什么大事。
可是走路虽无问题,轻功却难以施展,这下她是半步也出不去这院子。
好在每月巳日,陛下都特许她进宫探望姐姐。这便是谁也不敢拦,她坐在进宫的马车里,心中有些忐忑,想着如何不让姐姐发现自己的伤。
可谁知,从小她就瞒不住姐姐,见面第一句林雨荷便问道:“屁股还疼吗?”
“啊?”
“连和我也要装吗?”
“你都知道了,额……不疼不疼。”
她也不去深究姐姐是从何知晓,反正以前不管是她打碎了祖母的药罐子,还是偷尝了一口顾大侠的甜酒酿,姐姐虽不在场却全都知道。
按姐姐的话说,这是少荫天女赐予她的神力。
上次来她还以为这神力到了京城便失效了,没想到只是姐姐深藏不露。
她感到有些委屈,像只受伤的小兔,鼻头一抽一抽的,眼中晶莹闪动,畏畏缩缩地看着她说:“你也要责骂我吗?”
“不,我是想说你没错。”
父亲狠狠几道板子打下来告诉她,她错了;几日来皮肉滋长的痛楚告诉她,她错了,可这些全都抵不过姐姐一句,她没错。
她像上次那样感动得想要扑进姐姐怀里,林雨荷却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婉拒了她的热情。
“好啦雨薇,姐姐这次也有正事要跟你说。”
完了,不会是陛下明日就要她与恭王成婚吧。
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
林雨荷“扑哧”一笑:“行了我的乖妹妹,这次不是什么坏事。”
当林雨薇正放松地长抒一口气时,她措不及防地问道:“你想走吗?”
“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啊?”
姐姐今日的话和炮竹似的,在她脑子里炸得噼啪作响。
关于离开京城,或者更确切地说“逃出京城”这件事,她已思考过无数遍,回答都只有一个:“我当然想,做梦都想。可若是走了不就见不到你和他了,更何况我又能逃去哪里呢?”
“这你放心。”林雨荷说着便去妆匣下面拿出几份文书,递给她,林雨薇定睛一看,是一份照身贴、一块通关令牌和一张田契。
姐姐是来真的啊。
她和恭王尚有婚约在身,如今出逃,便是抗旨。
做着抗旨的事,姐姐还能气定神闲地品茶,林雨薇看向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敬。
“这令牌,是户部官员稽查地方税收时所用,沿途关卡见此令牌皆会放行,不会特别检查。偶尔呢,官员自家有急事也会拿去用用,看守也都心知肚明,你可放心。”
“这张身贴上的女子名叫许如真,医师之女。林家三小姐离家出走,途中死于山匪之手,往后便没有林雨薇只有许如真。”
“你离了京城就直奔庆州,庆州离少荫也就一日路程,乡土风物也还算是相近。”
姐姐已为她做好准备,她当然想要离开,但又不免担心:“那我不是林雨薇了,往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雨荷欣慰一笑,真好,妹妹第一时间脑中所想不是那小情郎而是自己,她知道若不了却雨薇心中担忧,她必不会安心离开。
第一次,她准备毫无保留地告诉别人她多年来的筹算。
“怎会见不到呢,来,我问你,太子妃之后是何身份?”
“皇后?”
“再之后呢?”
“太后?”
“是摄政太后。”
又是一记惊雷劈在她脑中,今日之话实在过于震撼,她呆呆地立在那里,看姐姐淡定地抿了口茶继续说。
“齐景煜的命,在他登基后就该到头了。我需要父亲与他相互制衡又相互借力,届时我儿坐上皇位,我才能在帘内握住权柄。到那时,你就可做回林雨薇,京城也可以是少荫,我们还愁不能相见吗?”
“但如今恭王是个变数,因而不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自己,你都必须走。”
林雨薇大脑终于反应过来,第一想法是:“皇家权术,竟还可以如此玩弄。”
她又想:“有何不可。与其像母亲那样在后院中日益麻木,她更崇敬姐姐这般,不甘囚于内室而是去争夺权柄。”
第一次,她心甘情愿跪下,向姐姐郑重一拜。也就是从此刻起,往后心中始终有个人在呼唤她,告诉她纵使两鬓苍苍,世间之事也无不可为。
“我走。”
她坚定又眷念地看着姐姐,猛然意识到,这些年她独在宫中,定不像父母说的那样享尽荣华富贵。她只是和自己一样,藏起了伤,咬着嘴唇支撑着往前。
林雨荷走过来扶起妹妹,紧紧抱住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早在入宫第一天起,她就暗下决心,若注定逃不出深宫,她就要在这炼狱中抓住权柄。
但雨薇不同。
“逃吧妹妹,不要在阴谋算计中蹉跎一生。”
她在心里说道,她相信她听见了。
若知晓这是此生最后一面,她一定会让这个拥抱停留得再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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