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都沉默地注视着窗外。
京城又是暴雨倾盆,水滴连缀成的雨幕将他与窗外的世界短暂地隔绝。
他在屋内静静凝望院中花草无助的经受着雨滴劈头盖脸地拍打。那棵他亲手栽种的青梅树,还是小树苗的年纪,树根尚未抓紧土壤,在风雨中来回摇晃。叶子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是谁家痴男怨女在抽泣。
他不愿再去看它,因为种下的时候,他对它寄予了太多美好的憧憬。他会亲手给它浇水,松土,看它在院中循回过数个四季的变迁,然后在某一天结出第一颗酸涩的果子。
等树上的果子多得数不过来,他就和雨薇一起爬上去把它们通通摘下。
他一定要忽悠她尝上一颗,她被酸得直眨眼睛,腮帮子红红的鼓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然后他再将一块蜜饯塞到她嘴里,笑着挨上她一拳,一边向她认错一边和她收拾果子酿成青梅酒。
等在一起看过了又一个轮回,树上的果子熟了,去年的酒酿成了。喝酒摘果,品尝去年的成果,又为来年做准备,他们的日子也融入进四季的轮换中,长此以往,年年岁岁。
可惜,种下的幻想已失去机会生根发芽。
现实是,如今他已不知该怎样面对她。
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林雨薇而是程煜。程煜满含歉疚地向他诉说,军中众人是如何与林庭山狼狈为奸,各自瓜分好处;他又是如何独木难支,在林庭山的威胁下只得将林韫说成是此战第一大功臣。
他安静地听着,心中出奇地感觉不到任何愤慨,只想说些客套话尽快将他打发,但那些字词却像是被打碎了化成血,从他喉咙里呕了出来。
程煜被他吓得终于停止了絮叨,临别前说等他伤愈后,在栖霞阁设宴再向他赔罪。
魏子都已无心去听,这命运既偏要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怎此时又不容他独自一人,安静片刻。等送走了程煜,他又瘫软下来再次陷入昏迷。
第二次醒来依然没有看见她。
只有小厮搬进两箱陛下赏赐的珠宝绸缎,这就是他九死一生,舍命拼杀所换来的全部东西。
“拿去给底下人分了吧。”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说,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
小厮惊讶地抬起头,惶恐道:“都尉,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让你拿走就拿走!”
他数天来积攒的气力全用在了这声怒吼上。几个小厮又惊又喜地凑上来把箱子搬走。他支着身子虚弱地喘着气,看他们匆忙带着箱子走开,屋内终于又只剩他一人。
人们都是利尽而散。
他不过一小小都尉,连将军都不是,如今更是个废人,纵使不守规矩谁又会注意到他。
那时的豪言壮语还环绕在耳侧,他在苦浪亭向她许诺,他要用军功换婚书。可如今别说是面圣,他连床都下不了,动一动都费劲,手止不住地颤抖,手腕处那道口子,让他怕是今后连提剑都难。
他冷哼一声,连自己都还在羞辱自己。
一滴滚烫的泪滴在手上,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不想痛哭一场,只是已经失去了痛哭的力气。
·
魏子都心如死水,林雨薇则在另一边心急如焚。
自大军回京,她就被父亲关在府中半步不准离开。她只得向父亲打听魏子都的情况,得到的却总是含糊其词的回答:“他受了些伤,正在府中静养。”
每当多问几句时,父亲便极不耐烦地说:“你如今与恭王有婚约在身,与他的旧情尽早忘了为好。”
她那哥哥还在一旁拱火:“你那个小郎君啊,就是个花花架子,刀还没碰到他他就倒了,还想等他回来娶你,做梦吧。”
她此时没心情跟林韫吵架,要是林韫骂她几句,能告诉她魏子都的情况,她也甘愿受了。
于是她看着那张平日恶心得直想吐的脸,尽力摆出温和的姿态,始终傲视着他的那双眼此时也垂了下来。
“以前的事是我的错,往后我决不还嘴,只求你告诉我他情况究竟如何?”
林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悠闲地翘着腿,林雨薇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平日里,和她吵架总吵不过她,每每都是自己憋一肚子气回去,如今看她吃瘪可真是舒心极了,他要把他几月来受的气通通还回去。
“好啊,我告诉你,他死了。”
林雨薇猛地抬头,怒火中烧地瞪着他:“你胡说,不可能!”
她又气又急,看着她这样子,不知触动了林韫哪根神经,竟让他将更过分的话收了回去。他偶然想到,若是有一天自己伤重,会不会有个人也为他如此担心?
本是专门来气她的,这箭射出去,转了个弯儿,反倒又扎向自己。算了,他如今可是在北疆一战中立下头功的大红人,何必跟一小女子浪费时间。
林韫走后,林雨薇独自站在原地。纵使知道林韫的话不可信,但事关魏子都她还是感到心慌。
既然都不告诉她实情,她就自己溜出去看他。
可若是这么容易她哪还等到现在,父亲早已猜到她的心思,在院中布满看守,对她严防死守。于是她装作已打消了偷溜出去的念头,耐心等了好几天,终于一天夜里,骤雨袭来,守卫看着连日无事也松懈了几分。她将从少荫带来的,祖母医庄的各种膏药打包好,扛上这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膏药罐子,抓住机会,施展轻功,终于溜了出去。
·
自重伤之后,魏子都爱上了雨天,只有当一道雨幕横亘在他面前时,他才感到身上的伤痛缓解了几分。
这是令他舒适的雨夜,因为不止他一人痛苦,就连天女也在哭泣。
他没有吹灭屋内的烛火,他喜欢听着雨,凝视着那一星半点跳动的烛光。这和他十八年来的命运何其相似,总是努力在暴雨中跃动,却最终注定熄灭。
绵延的雨把他的思绪拉得很长,回想起当年写给雨薇的情书,母亲总说他的情书写得太直来直去,就像在战场上出招,招招凌厉完全不留空隙。
“儿啊,写情书不是写战书,别学你爹,你要委婉一点,柔肠百转一点。”
如何委婉?如何柔肠百转?
母亲对他说去听听雨,看看雨打下来的落花,他这样做了,但却不解,花还有再开的时候,何必去看那些逐水飘零的残花?
好在雨薇就喜欢他这样直来直去的风格,他们俩互通情书就像互下战书。
如今他懂了,只有当年少轻狂彻底褪去后,他才能明白流水落花中藏了多少恨,心中有恨后才知道坦白地说出爱,是件多么奢侈的事。
屋外传来一点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经历血战后他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
“林庭山派人来灭口了?”
脚步声渐渐接近,他抬眼一看发现来者不是什么杀手,而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微弱的烛火忽明忽灭,只有当他们离得够近,光闪烁在他们脸上时,他才看清她红红的眼眶中已蕴满了泪。
屋内光线虽暗,林雨薇还是一眼看见了地上浸透鲜血的纱布,和他除了几处划伤外,毫无血色的脸庞。
她将右手在衣服未淋湿的布料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庞。强忍着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但重逢的喜悦又让她勉强扯着笑。
“我的大将军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魏子都紧紧握着她的手,脸庞依恋地贴着它。
何其冰冷,想必是来的路上淋了雨。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定是偷偷翻墙溜出来时,走得急,忘了带伞。头发湿漉漉的拧成一股,衣裙也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肌肤,浑身不知是因担心他还是着了凉止不住地颤抖。
“我的林大侠怎么也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们两人都答不上来,静静地看着对方,相顾无言。
在雨幕隔绝的一方天地中,两个无比狼狈的人,轻柔又眷恋地相拥。
感受到她浑身冰凉,魏子都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又拗不过她,接过衣袍给自己披上。
如此相对而坐,倒像是儿时秉烛夜谈,只是心境已完全不同。
她从怀里珍重地拿出那个包袱,大雨倾盆,她自己淋得浑身湿透,包袱却被她保护得没沾几滴雨。
她如数家珍地从里面拿出一瓶瓶药膏:“这是定痛散,敷在伤口上会好受些;还有玉斛膏,用于肿胀处;这个是归气丹……”
看着她忙忙碌碌地捣鼓许久,魏子都自回京后难得地笑了,正好几天来他身体也恢复了几分,有力气把她拉进怀里。
林雨薇一个不留神,被他一拉,就往他怀里跌去,她着急地问他:“你还有心情玩闹,没弄疼你吧?”
魏子都摇摇头:“没事,让我再抱会儿。”
她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却看见他手臂上的白布渐渐渗出了血。此人果然分不清个轻重。
她立即拿来药膏给他止血。
白布一层层揭开,模糊的光线中血糊的伤口尤为刺眼。这刀伤从上臂一直蔓延到肘部,整条伤口在手臂上形成一道弯沟,再深一点就能看见白骨,而这,只是他身上诸多伤口中的一道。
林雨薇一边涂着药,一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得太明显。
但这显然无济于事:“别人上药,你怎么哭得那么厉害。”
“我是恨,不能和你一起……狄容人真该千刀万刮!”
恨?他也该恨!这话像热火泼滚油,魏子都压抑的仇恨又烧了起来。
“该千刀万刮的不止狄容人!”
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扔在一边,不顾伤口还往外流着血,把她拽到面前,正对着他坐下,眼神似乎能烧死她。
他扶着她的肩膀恶狠狠地说:“还有你父兄!林庭山假意帮我,我屡赴险境立下大功,却被他们父子算计,我拿命挣来的功劳全都记到了林韫头上!而我,就成了现在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对着她咆哮,她给了他气力,让他终于能喊一喊他所受的不公。
林雨薇被吓坏了,魏子都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死死地拽着她的肩膀,对她大喊大叫,一记雷声混着他的声音劈来,把她吓得一哆嗦。
魏子都也像被这声巨响劈醒了似的,松开手茫然地看着她,这道雷在他心里劈出道口子,愤恨向更深处流去,悲伤则往外倾倒。
他想触摸她的手,但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样子不配再碰她。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断重复着,语气颤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靠过来温柔地抱住了他,让他的脸埋在她肩上,不厌其烦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他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抽动起来,然后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回归人诞生之初最原始的状态,爆发出第一声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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