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世人对天才寄予的厚望总归如一,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注定非凡,要论起天之骄子,倚道当代掌门的亲传,可是不得不提的人物。
对于此子是天才的论证有三。
其一,亲传仅四岁时的徒手抓阄,一眼就相中了木剑,何况那是一手盲抓,当事人并不知道其中藏了什么。倚道门长老堂齐声高呼,此番行动必有剑意相应,神意眷顾,预示亲传登顶武林只是时间问题。消息走得极快,天下为之大喜!
坐落天夷山顶的倚道门,乃天下第一剑派。上可问朝政,当年九州纷乱,外加蛮夷来犯,持剑能当百万师;下能对江湖,于无形中调控风云,令其余派别信服,其势可想而知。自十几年前九州乱后,五大正派参与国家社稷,也就按那年功勋分了高低,不变的是以天夷山为尊,而尊向来是有地域性的,以至于附近小门小派跟着沾了光。
离权力中心的亲传更是威风,顶着倚道掌门亲传的头衔走在江湖,连一群老前辈都得恭敬,那时候你若是路过倚道门,总能见到一些怪异的场景:一个约莫七十,白发苍苍的老人,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直磕响头,怒批此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
一时间来客络绎不绝,皆渴望提前打了个照拂,得到下一任掌门人的认可,以便于维护自身未来。即使当年的顾亲传连爬和说话都还没学会,但他依附了绝佳的名声处于万人之上,这难道不算其二?
后来的很多年,登天夷山拜访的外派都询问过亲传这样一个问题:顾亲传,你又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怎么就偏偏选了剑。
顾亲传只是笑而不语,他的确看不清木盆里藏着什么,但他看得到人在做什么。
那时候,百八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离得最近的人手上也不空闲,把装木剑的盆一个劲往回推,哪怕看见其中一个盆底下隐隐露了截红穗,亲传扬手去抓,又总能冲出另一股蛮力,将木盆狠狠压制,三岁小孩自然没有争夺的可能。
看似选项很多,实则只有一个。
倚道门这一举动,无疑是为了对应顾晟所处的地位,制造独属于他的非凡传奇,毕竟这掌门亲传之位事关重大,新的继承者就该早日择取,其余四个大派的掌门亲传可谓各有优势,轮到天下第一的倚道门,真该道一声:风流怎肯落他人?
没错,连天下第一门派都需要做这样一件事,恐惧其他门派的弟子压过此子风头,为其制造虚势。有关下任掌门人之间斗争,从四岁的小孩身上已经开始。
少年也不过是圈于“天才”身份的囚徒。
再之后,谁也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但距离“那件事”真正发生,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天夷山终年不化的雪,陪伴了少年十二载光阴,白驹过隙,也就是这日,名为顾晟的少年早已印证了其天赋,本派武学修炼属同辈魁首,这就是论证其三,他的确超于常人。
为保其安危,长老堂遣专人服侍,录其起居,以免不测。这也算是杞人忧天的举动,真动起手来,那是没人敢的,就是这私下里少不了闲言碎语,现在聚于濯剑堂中的同辈,也不和他亲近。
濯剑堂桌椅的排列空隙,就是孩子们和亲传天然的分界线,十几年来成了惯例。偶有几个不怕事的,上赶着招惹这位冷面亲传,说是招惹,实则是打掉毛笔,掀翻砚台这种打闹,可在权力触及不到的地方,这是属于孩子们的争权。
濯剑堂是倚道门弟子弘扬儒道之学的地方,分为甲乙丙丁四级,能坐在这里的孩子都是位及长老及以上者收的徒弟。对于小孩而言,仁义礼智信,都是纸上谈兵,这日便是如此,夫子不在可就没了顾忌。
“诶,短命鬼!不好意思,小爷我手滑,居然给你砚台整掉了。”
人群正中心的自然是这里的得势者,那少年嘿嘿一笑,侧身挤过人群,扑通一声坐到顾晟后桌,翘个二郎腿。
砚台不大却很重,竟没在地上砸个轰隆,应是用了内力缓势。只一响,其他孩子听见这一声巨响也顿住了动作,目光皆投射过来。任谁都不会信这番鬼扯,这少年在糊弄顾晟的过程,竟还留了一手,怎么可能是一不小心。
没有人吭声,如同濯剑堂每日必须弘扬儒道一般,已经成为了这里的常规表演。顾晟自然有察觉到这一点,还是一言不发,曲身拾物。
亲传发丝扎的很低,一身黑衣金丝袍,霄云缎带以束腰,身形浑如掌门年少的画影,一眼看去的人都要认定其是正传了,平日里扬步玉玦不响,姿态端端正正、沉沉稳稳,倒是不怒自威。发过眉梢,添得几分阴郁之气,转过眸来,就能引满堂寂静了。
寂静没有维持太久,待他低眸后,身后几个孩子又壮起胆子,毕竟这会见不到少年极具压迫感的眉目,又跟着起哄,“玄哥你消消气,说不定这亲传今夜,可就死这儿了。”
“哼,毕竟他命可全拿来换这个亲传位置了,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番话给穆东玄哄得乐极,不由得嘚瑟起来,“顾亲传,今夜一路走好啊。”
正说着,顾晟椅子一震,缘是穆东玄腿搭上了桌子。
穆东玄不怕亲传,可他这些年跋扈,却没一天比得上今日嚣张,顾亲传素来会还手,今日却寡言少语,两人的地位发生了倾斜。
顾晟略微横过一眼,堂众再度屏息凝神,看热闹的心思顿时磨灭,其他孩子从不插手他们的斗争,当然是因为挑事这个来头也不小。要知道古往今来,最重要的职位总是有关财政,穆东玄的师父就是主管财政,地位仅次于掌门,年轻时功夫就和现掌门殷段不相上下,最后权势落后,才失去了机遇。
少年之间的恨意向来有迹可循,穆东玄自认为自己沿袭了师父的耻辱,甚至比师父来的更可悲,自己和现亲传同年出身,功绩未曾落后于他,再怎么踌躇满志,奋力争夺,亲传在他还只会爬的时候就定下来了,不可更改,他连争的机会都没有。
属于穆东玄的机会,会在今夜到来。
顾晟没有第一时间捡起砚台,他的手在抖似有思虑,前些的少女欲帮忙,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迅速折回身子。
想也不用想,亲传身后定有穆东玄作监督,他正冲着那位少女龇牙咧嘴,在顾晟看不见的地方。
例如这个少女,今天她护了亲传,明天亲传一死,没人来保她。这番无人问津的感觉,顾晟也不觉难过,一旦要面对的是生死,蜉蝣般短暂的人生之中,地位、权势……不过天外浮云。
顾晟活不过十六岁,天下无人知晓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会在今夜衰落,连带着他的倨傲,一并堙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若是其余江野浪客、不知名的算命先生说的也就罢了,算其命数的正是前朝占卜第一人,想当年四岁抓阄后,老先生就受号召登门倚道,连算数次,什么紫微斗数、八字都看遍了,唯有一个“死”雷打不动。
等到倚道门想要换掉顾晟,找一个新的继承人,已经晚了,消息纵马而走,他们只能认命。最后只有长老堂诸位及其弟子对此事有耳闻,风声被压的很紧,四四方方的殿堂里,硬是没有溢出去,但这穆东玄正是长老堂的一员,自然知晓来龙去脉,便有了今日信念的支撑。
顾晟作为当事人,今天没有任何实感。这些年无论他多少次询问师父,得到的答案都是“天命不可违”。
“如果我没死呢?”他曾经这样问。
“那就证明天命,从始至终没有在看你。”这是殷段当时的回答。
殷段总是说些似是而非的内容,依少年所见,这是作为掌门和长老堂那群老头周旋留下的后遗症。
偏偏是今天,他脑海无限次循环那次谈话,试图寻到一个突破口,十几年短暂的人生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要将他淹没,外面三声铜锣唤醒他,室内已经空无一人。难以言说的冲动早已充斥了满身,少年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迫切想找到师父,要赶在天黑前寄托自身的遗言,因为,他快要死了,就在三个时辰之后。
奇的是,他翻遍几个主殿都没寻得人影,殷段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熟悉的几人站在他平日入寝的殿堂门口,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师父,殷段站在正中,正在和其他人交谈,但凭超凡的内力气息,从背影就可以辨明身份。
落日鎏金在雪之下,真的很美,这样的美景带来了一个消息,那便是天快黑了。
“掌门,师弟到了。”首个发声的女子声音清亮,有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少年有些喜悦,循着声音找到了说话者。
那里站着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师姐,随着师姐走近了,肩膀上多了一个重量,这一看,居然是一袋包裹。顾晟彻底不解了,他这是要被赶走了?难不成所有人都嫌他晦气,原来每个人都和穆东玄没有分别。
在回大殿以前,顾晟本以为自己今天一定会被人护着,往日就是如此。现实的情况是平日里跟在屁股后面跑的小侍卫,都不在了,他独身一人,熟悉的好友也都离少年很远,他们纷纷默然。
顾晟踉跄数步,险些栽倒在地。原来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比如说被抛弃。如果今夜就要死,他至少应该和每个人好好告别,可谁会听他呼喊,听他讲话,他本人也发不出声音,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手上出现一股力,顾晟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在夺他的剑!
他虽已经浑身麻木,还是祈祷般地想要争回来,好不容易抑制住那个人的动作,却在听到声音后,松开了手。
“把你的木剑丢掉,晟儿。”中年男人背靠群山之景,话音落时,也是天色彻底黯淡之际。
“师、师父……”顾晟无意识地喊了出来,好像这两个字,已经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以单名唤他的人,多年来只会有一个,是殷段。
习武之人用他粗粝的手指,一把扯下了爱徒攥紧的物品,铭刻十二年光阴的木剑,落在雪上的声音很轻,心声却很重。可新的剑也很重,却不会有过去和师父朝夕相伴时累积的温暖了。
顾晟只是握着剑柄都觉寒意渗透,沉重的铁器在手心,空下的那只手被师父很有力地拉起,再引导他向光亮走去,十几年来,他从未没见过这样的师父。
他看着那把木剑,还想重新去取,却在力量之下,离它越来越远。
走回明亮处,其他师兄师姐已经点燃油灯,亮了,他仍然没看清殷段的表情,光只浮现出每个人的轮廓,薄薄一层,今夜的月色和火光,都不具备照亮一切的能力,他被安排在靠在油灯的小凳子上坐着,顾晟目光呆滞,视野里的一切都没了边缘。想也难捱,人和凳子都几乎融为一体,坐了一会,有人敲了敲他肩膀。面对师姐对他的暗示,纵使不想离开也只能乖乖跟上去。
所有人都没给顾晟选择的机会。少年几步一回头,第一眼,他和木剑再度擦身而过,最后一眼,木剑越跑越远,它好像在向少年告别,少年本人共情了地上的木剑,好像他们之间才同属一物,十几年的岁月飞逝,最终落了个被抛弃的下场。
打消杂乱的念头,再跟着少女步伐走了很久,他才敢吭声:“对了,师姐……师父送了我一把剑。”
连熟悉的师姐都没了往日的温柔,她的手拽得顾晟很疼,整个身子都是师姐拖着走,没有任何机会摆脱。短短一夜,身边每个人都变了,少年心中泛起苦涩,微微的抽泣声貌似也激不起师姐心中的波澜。
“我知道。”至少她给了顾晟回应。
“明明十八岁才可以下发佩剑,师父却提前两年给我了。”顾晟低下头,开始确定自己这些天,没有惹怒过师姐,确认无误,才敢继续说下去,“师姐,会不会有人说,我偷了这把剑,然后逃亡了。”
虽然顾晟尚未明白师父的用意,可他也不理解为何要给自己这种将死之人最好的剑,明明他一定活不过今夜。那位老先生多年来从未有过差错,连几年前西去的前掌门乃至以前皇权斗争之下太子的生死,都精确至时辰,他已经不会侥幸。
等了很久,又等到师姐叹了口气,“顾师弟,若有人想给你栽罪,这剑无论有没有人偷,总能带着别的罪名找你的麻烦。何况掌门把东西给你,有什么问题他也都会解决。”
“可我为什么要……”顾晟话说一半,终于有机会回望方才的路,倚道门的光火正一点点缩小,“要在这个时候下山,就像是所有人赶我走一样。”
这一次,师姐却没有回答他了。
少年不知道自己道出了关键,他的疑问揭露眼前人的愁绪,可师姐一言不发,他徒觉手腕的力道消散,她则后退一步,月色下两两相望,雪累睫毛,场景很是恍惚,这些年过去,原来他已经和师姐一样高了。
过往携冷意送少年至山关,路有艰险,身后光火寻不清时,已进邻山,雪和师姐都没再跟来,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顾晟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发展到此时,他还以为自己没的是归处,怎料东方既白,钟声三响,他落到山脚恰逢天亮,白日照拂浑如一句提醒,提醒少年,他还活着,灾厄没有追上他。
他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快意,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才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又萌生一种想法,他要回到山上,证明自己没有死。明明还活着,此时此刻,他却多么渴望厄运真实降临于身。
这个世界上,总有不想死的人死了,也有想死却求死不能的人。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生辰当天日夜的交替里,同时经历了这两个心理阶段。只可惜,死亡的可能性已经远去了。
回到现在,今天仍然是政和年平常的一天,却发生了一件大事。皇权在地方式微后的政和十八年,顾晟死了,倚道门掌门亲传弟子死了!
这个消息闹得满城风雨,猜测不绝,没人知晓消息怎么传播的如此迅捷,却也成为茶楼酒肆最新的谈资。那些言论瞬也不瞬钻进耳朵时,少年站在原地,确认了好几次。
到头来,困扰十六年的恐惧,缘是一场没有发生的梦。可他的名字,貌似比他本人,更先一步地死去。
CP是柳如叙×顾晟。
这本小说没那么网文,无论是内核还是剧情风格。
两个主角的感情展现模式也算特殊,我算是按照我最喜欢的方式在写,完美主义,我可能会经常改文,多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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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天才之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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