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押镖的队伍于几日前自西南出发，跋山涉水，此时终到天夷山偏峰。天不解意，这个季节的雨总没有预兆可言，淋湿的大氅丧失了取暖的能力，徒添了冷，混着身上漫出的血，箍在身上，路风涯不甚自在，知觉已然麻木。
这次的路途很长，长到足以让人回味自己一生，路风涯的刀还在手上，刃上血未干，由雨水洗净，血无了，伤痕的裂口却被冲得很疼，他已经遍体鳞伤，身后的众人亦是这般。
这位总镖头开始回忆起自己的年少，忆起第一次舞刀弄剑的兴奋，冷冽的武术之道，学习的意义也只是为了不被他人所伤，又为何总受他人所伤，难道屠杀，才是这个世界的宿命？
此山临近倚道门，却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树，天下有无数个这样普通的林子，相同的是总有散不尽的腥臭，雨水将其圈在一块。地上的血顺着辙痕拉起一条长线，这里有无数条这样盘亘的线，上一遭人马的血没来得及干，却见不到其他人停留的生息了，所有足迹都断裂在了光亮前。
“总镖头，似乎没人追上来了。”比起途经此处之人的去向，还是自身安危更为关键，路风涯未回趟子手的报告，这句话却也让其余人松了口气。
总镖头走的不是好道，可实际上，眼下的世道也没平路可言。
一个时辰前，这队人马刚经历过避无可避的厮杀。此为路风涯悲叹的根源，他们一群人马带着大货，想越过倚道门四周的岭，就如同瘸腿的骡子，行动缓慢，还显眼得紧，必将经恶战，一路上皆是如此。
刀剑只能短暂消除他人对自己的伤害，无法改变杀戮的本源，前方又即进流民道，镖局众人无一不闻风丧胆。
流民道不是一个地方，是地方的一种状态。想当年，西南也是那么一块势力混乱的地域，而镖局总局就建立在那不毛之地。
虽说西南蜀地历朝荒凉，再一个离京师过远，地方多的是无理豪强，政权紊乱，也未曾被皇帝舍去。现今皇权在地方羸弱，原神州大地，以天夷倚道为首，代掌边陲，凡有过瘴疠，现状贫瘠之地，不得则弃。
流民道指在一片区域，烧杀抢掠无所不可，即无王法也无规矩，拼的是刀剑，玩的是生死性命，蛛网一般盘缠在这片土地，成为无数势力的楚河、汉界。
十八年前，若有人名满武林，能走到的尽头，称之为江湖；如今携刀剑，身覆千百杀人的招法，能倾一半天下，还谈什么快意可言？
话说众人活到现在，心情的放松不仅来自于这短暂的安全，还有这般人烟罕至的地方，居然坐落一家客栈，纵使它衰败，连门牌烂在地上。
灯火照不亮客栈的地。缘是下有蚂蚁打窝，它们正顺着血迹汇聚，这些群居的物种向来如此，总是趋于利益，由一只食腐的蚂蚁发现了血，再叫来无数同伴，低维度的生物只在意眼前的养分，不在意死亡的来临，马蹄和轮子碾死了一大半，其余惊恐逃窜的，也很快由污水冲走了。
这客栈也怪，怪的是一座雕像居然安置在台阶上。再近些，路风涯终于看清阶上是个人。
那少年静静坐在台阶上，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镇压宅邸的石狮子，甚至比石狮子更安静，更悲凉，全因他身上没半分生气，明明手上握着剑，对这群来客也没起什么戕念。
肃立着的石狮子。此番形容，其实是路风涯对于顾晟的第一感觉。尽管此时的路风涯，尚未知晓少年姓甚名谁。
倘若在此时，为他递上那么一本《说文》，路风涯绝不会在其中猜一个寓意光明的“晟”字；反之，若你一早告诉他少年名字里有“晟”，他也绝不会为其在《百家姓》里，挑一个“顾”字。
雨势冲刷带来了这个地方的真相，少年坐在死人堆里。
地上说是人尸，更像是客栈后厨没用完的肉块，七零八落地翻滚在泥巴地，血水翻了几番冲刷，横截面可比鱼肉都要白嫩，光晕遍了雨水，水切得光也淅淅沥沥，看久了刺痛眼球，众人重新睁眼的须臾后，几坨肉球滚到脚边。
人或许和蚂蚁没有分别，路风涯身后的伙计见到此情此景，依旧想进去讨个暖和，灾祸确实惨烈，貌似尚未进客栈，里面的客房未必是脏的。怀着这种想法，最先冲上去的是个虬髯汉子，最终还是处于本能恐惧，停在了尸山外。
路风涯这辈子见过很多死人，他不恐惧，他见过无数修罗，却没一个人比少年更干净，他太干净了，周遭一点血星也无。
“你是这儿的掌柜？”路风涯的一句试探后，少年果然有了动静，这一动把最近的虬髯大汉吓得不清，眼见少年的食指在叩剑柄，浑然一副戒备的姿态。
无不悚然一惊，以为他要出剑！
少年终是松开剑柄，指尖晃动着似是辨认了好一会，终于认定了尸体的方位，“掌柜死了。那个就是。”
想也难怪，这地上的肉块，只能凭借死时方向确认身份了。要说少年本人，在众伙计的心里怕是人鬼难辨了，他几乎没有半点人色。
“你、你这家伙是什么人！”镖局众人大呼，可见少年没有出的剑，并未留给他们安心的余地。
最先壮起胆子搭话的伙计是个细瘦个子，他面颊凹陷，任何神情在他面上都会更夸张，那细瘦个子说话时已然缩在路风涯身后，“总镖头，这地方不能留……”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路风涯是唯一一个敢走近的人，充分彰显了作为领导者的气度。
“外面的几个，我杀的。”这少年气势也不甘示弱，那副口气像在说踩死了几只虫，“里面的人，是被外面的人杀的。”
虬髯大汉忍不住低吼：“放屁！里外几十号人，你一个小娃娃怎么可能！”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路风涯打断了手下。
“他们想杀我。”少年骤然抬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这个客栈就是一个引子，把疲乏的人都带了进来……然后扒了他们的皮，亦或是能洗劫的都洗劫了。”
“我一开始，不过也只是想在这里落脚而已。”
添加的后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场面一度沉浸，少年还在发言，更像喃喃自语，“这个客栈很奇怪不是吗？它明明赚不到钱，想要运输货物进来营生，从倚道门的方向总是会扣税款，也就是说，他们从很偏僻的道路走来，要花费的人力成本将是不可预计的数字……世界上没有人会愿意付出风险，在微薄利益和生死之间，常人或许也会选择活的安稳。”
路风涯静静听着，少年似乎很多天没有和人讲话，现在终于有机会倾斜出来了，短暂的平静在矛头对准了总镖头后打破了，少年更道：“比如说你们，特地越过倚道门的出关口，来此处涉险，是因为那坨东西吗？”
这句话指代了押送的货物，人群重新涌动，他们把少年的推理视为一种要挟，以虬髯大汉为首的下属纷纷扬起武器，于路风涯跟前围了一圈，他们在为自己造势，渴望上百人的威慑能限制少年行动，能无伤解决一群健硕成年人的孩子，能在冷雨夜悠哉悠哉坐在尸堆旁的一个人，很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实际上总镖头并不需要下属的保护，在江湖里，路风涯这个名号自然是响亮的，响亮到每一个见到他脸，知晓他年纪的人都会为之一惊。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这箱子里面是什么。”路风涯自知欺瞒不得少年，坦白相告，“我只是希望我押送的货物，能够安然无恙地到达别人手中，而走正道，需要接受倚道门的查验，那么我甘愿受到风险，希望你能给我身后的弟兄们歇脚的机会。”
路风涯是说了，却没把话说的太全，他并不是为了什么守信必达的镖局名号，一件不知名的红货所关系的是整个镖局的生死！
事情要从上月讲起，最开始一天夜里，只是几个驻守的兄弟们死去了，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敌人并未就此停手，连续很多天都有人死去，无论再多人防备，也只是徒添死亡人数，事情的转机在七日后，一人发来了匿名信，长期恐吓得到了遏制，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困难，对方指名要求路氏镖局押送带来的东西。
路风涯害怕敌人趁自己离开，去残害新的弟兄，只能安排少数人驻守，大部分亲信都随着这次的部队行动。
活在江湖的人最恐惧遭人毁势，少了气势就相当于暴露势力，这个势力和现场人数无关，砸的是招牌，镖局的名保不住了，之后还有谁愿意托付他们货物？
此时却有一个问题引发了路风涯的疑惑，少年手中这把剑还在，可剑鞘去了何处。
“你被追杀，是因为你的名声太响亮，再加上你摆出这样的架势，绝非常人，身上的一切太过于张扬，就自然有人盯着。”少年也是一副老练的神情，环顾四周，他貌似已经看清了这群来客身受重伤，他垂下手，很快，几只不知死活的蚂蚁就顺着攀升。
少年很紧张，殊不知颤抖早已出卖了心思，在真正的老江湖眼里，一览无余了。
“你倒是看的透彻。”路风涯也许已经知道少年的剑鞘去了哪里，少年多半藏在了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因为剑鞘往往比剑更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几个性急的见双方没有斗争的意识，趁机侧身挤进了屋内，很快里屋传来了尖叫，不隶属于恐惧，而是兴奋，飞出一颗颗银子在少年身边堆砌成山。
几番尖叫过去，里屋才平息下来。
人走茶凉，死人被搜刮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自人死的那一刻，后事就无法预测了。那些人的价值不由镖局众人榨干，也总会有别人来吞噬殆尽，少年杀了人，却没有想着借此发一笔横财，这下轮到路风涯再度不解了。
“小兄弟，你杀了他们，却不准备捡拾这些东西吗？”路风涯道。
“捡？你想多了，那些东西本就是我的。”少年说着，将怀里揣着的破布拿出，展露布上锋利的刀口，“他们通过我的剑鞘发现了我地位不凡，然后，袋子就被他们划破了，他们见识了里面的东西，便想杀了我。”
一般人家的小孩拿不出那么多钱财，如果是后期杜撰，未免太天衣无缝了些，也就是说，少年原本的剑鞘竟然成为了一个口子，让客栈里的人动了刀剑，成为了杀戮的导火索。
路风涯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前因后果，眼前人身上的干净，是初踏杀戮之道的人才有的气度，这份干净尚未被污染。
混迹江湖多年的男人，头一次想知晓一个少年的名姓，如同读了本荡气回肠的话本，就急着去确认那本书的书名，“我的名字叫路风涯，我有一冒昧之请，想问阁下名姓。”
“原来是路前辈，晚辈略有耳闻。”少年不作太多解释，脸上慌乱了一瞬，“至于我的名字，我……叫顾晟。”
其实，顾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全盘托出，但他似乎没做好舍弃自己名字的准备，却也忘了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即便他没有放弃名字，却在这几夜更快地舍弃了自己本性。他杀了很多人，不知道眼前的路风涯，已经没觉得他的状态和“晟”这一字寓意的光明，再有关联。
顾晟活着，却不代表他没有死，他的心已经濒死。下山的第五夜，他就持剑就杀了人，又从那场杀戮待到了现在的第七夜，直到讲述自身名姓时，才回过神来，呆呆地凝视尸体。
同样态度的还有路风涯，这位总镖头微微一愣，世上没人不知道顾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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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死人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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