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每个人同时在思索这个问题。这些年江湖平静无波,附骨疽出世,知晓这个消息的人,皆认为内件关联了《归元图录》,但没人可以确保只有此物值得毒老冒险。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和他说好了,只有那本秘籍的残卷,才值得用你说的那招。”青龙凑到柳如叙身边,充满不可置信,玄渊教居然被风邪耍了一招。
少教主毫发无损,谢兰因的注意力全然被清锋吸引了,他缓缓道:“关衡,你先分一批人去昨天埋空箱子的地方驻守。”
青龙还处于一头雾水,听到命令,很快回归到平日的杀手姿态,捎了几个弟兄先行离开了。
这是顾晟第一次知晓青龙的真名,微微震惊了一下,而后继续做一个安静的局外人,谈话的过程中,柳如叙分明强调过那是空箱子,他安下心来。
“现在只有你可以保护我了。”青龙刚走,柳如叙对着顾晟把话说的很玩味,没听到及时的回应,又凑近了些,“为何不应我,你很不愿意吗?”
顾晟从思绪里挣脱,没想到矛头会如此快速地对准自己,“呃,我会保护你的,大概。”
“大概?”柳如叙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凑近了些,没给顾晟反应的机会,“大概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柳如叙给自己的试探,顾晟心情愈下,也就口不择言了,“柳如叙,你根本是在玩我吧……你骗了我对不对?你经脉其实没有问题。刚刚,就是刚刚!南桥宗对你出手,青龙不护你,居然在赌我我出不出手……若我不保持不动,你肯定也能自己想办法,你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赌一个我出手的可能性啊。你一路上都在演戏,这难道不累吗?在寺庙里,故意中我一刀,让我放下对你的警惕,对啊,你就是那种人,会刻意承受皮肉之苦的人,哪怕我不出手,你依旧可以在我利用我的同情,达成和我结盟的目的,这都是你在做局,一个废人敢这样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吗?刚刚那女人一鞭子下去,一个废人敢这样赌么?我不想恶意揣测你,可你这个人……着实没什么信任度。”
“你就是在揣测我,话语中全是恶意。”柳如叙打断了后续的发话,他有些颤抖着说出来,有些受伤,“这是你今天怀疑我的第二次。”
这让顾晟彻底语塞了,经过路风涯那一事,他对人的警惕性极高。
连着说了一大段肺腑之言,顾晟还在原地调整呼吸,柳如叙没有正眼看他,利落上马,两位少年心照不宣,他们刚缓和的关系,因为信任的缺口,已经开始碎裂。
顾晟不能确定柳如叙的难过,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心中也是傲然的,便选择暂时无视掉身侧人的情绪,将其视为一种报复。
他坐在马背上,明白清锋就这样被舍弃了,没来由地又想起那把被迫丢掉的木剑,祈祷它在自己离开天夷山以后,能找到新的主人,延续它的意义。
不,事情远不会这样简单。
白帝墟和南桥宗联手的目的,就是为了私吞内件,内件是一把剑,新的问题随之而至,秘籍可以阅后即焚,这清锋又能如何两分?谢兰因神色发黑,白帝墟驻守城关的弟子早就洞察了这一切,便不会对千机护众人发难,只怕一个玄渊教众人一个转身后,城关又会“热闹”起来了。
这场结盟无比脆弱,一旦涉及新的利益就会破裂,这件红货闹了个荒唐的结局,顾晟没有留恋,最后一点对于名门正派的侥幸也无了,他的下一个归处至少不该是这里,遂选择跟上少教主的步伐,再也没回头看。
当晚的蜀地,才来了第一场雪。
他们住在附近江边,一家不算上乘的客栈内,客栈位于一个浅坡之上,顾晟站在最高坡孤零零的树下,夜色里一切的景象都结了霜,包括坐在江边的少教主。黑夜里的景象,都没有尽头,圆月在波光粼粼中被搅碎了,天上的月也消失于云层,一切都失去了形状。
若非已知太阳在两个时辰前西去,月亮藏匿云层以后,无法分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天上没有了星星,除了坐着的那个少年,地上也没有人影的痕迹了。柳如叙撑着头,貌似在看远方,慢慢地,他尝试用手接住从天而降的白琼,今夜的他们都没有戴面具,能看清他的侧颜,浮现于水波之余光。
“箱子里的秘籍去哪了,你应该没时间调换内件吧,毕竟一直有人在跟踪我们。”顾晟想问的不是秘籍,他能问出口的只剩下秘籍了,他其实想为自己恶意的揣测道个歉,真到嘴边却变了味。
柳如叙垂眸,继续喝手上的酒,那应该不是一袋没有味道的酒,以至于回答顾晟的声音,有些沙哑,“秘籍在箱子里,在箱子的夹层里。”
顾晟恍然大悟,“所以,清锋只是欲盖弥彰用的。你一开始就知晓这会引起很多势力的注意。也是,很多人都觊觎那本秘籍,把箱子打开满足别人好奇心才是最重要的。那……又什么要这般大张旗鼓,如今清锋也失去了,明明可以把清锋保留的。”
柳如叙又灌了一口酒,可能已经醉了,“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现在很累,我不想再思考这些琐碎之事。”
“关于被废筋骨这件事,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不信可以来摸摸我的经脉。还有,我可不会为了博取别人的信任,故意让你给我一刀。你刺我的匕首,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但试探你这件事是真的,我宁愿疼那么一下,也要看看你会不会动手,毕竟我需要测试你能否为我拔剑。一鞭子很疼?我那天就告诉你,那种程度的疼对我来说不够,我只需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所谓。”
顾晟看着伸向自己的手,隐约可见手心的纹路和腕部青色的经络,腕部还有未浸洗殆尽的墨迹。他们隔得很远,这一次是平地间的距离,看着柳如叙喝酒的样子,他都能重新想起这个人的气息,连带着温度和气味。
“你没必要向我自证。”顾晟这一回答,又成为了沉默的开端。
“你喝过酒吗?”柳如叙的声音和夜色一样沉重,犹如无形无色之刃,在很久之后,硬生生划破了二人的距离。
“喝过,但我喝不得几口。酒太辛辣了,也许心里很苦的人才喜欢喝酒。”顾晟说到这里,想到了一些过往,又道,“可能,我很快也会喜欢上喝酒吧。”
柳如叙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双手后撑笑了好一会,“酒没有什么味道。”
“梦里的酒才会没有味道。”
“酒是载体,想到什么才会觉得自己在喝什么。”
顾晟慢慢从坡上走下去,土地湿润,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草根之下的泥土,所诞生微微的吸力,所以他走的很艰难,到柳如叙身旁那一刻,不约而同看向彼此。
他在黄昏的雪中仰视过这个人,也在今天的雪夜里和此人面面相觑了,两个人平起平坐,和倚道门山上同龄人之间的交谈没有不同,足以让他暂时淡忘柳如叙的真实身份。
柳如叙忽而轻哼一声,捞回了顾晟出走的思绪,只因他道:“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讨厌你。”顾晟很是不解。
“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可是恶派的少教主。你可因为这个原因给我了一刀,怎么?顾亲传是鱼的记忆,我伤口的结痂可替你记着。”柳如叙指了指自己,这一瞬间,被顾晟淡忘的身份观念,霎时冲刷回心里。
顾晟许久都没有回应,却也学着柳如叙的姿势坐下,手交叠着放在膝盖处,偏下头枕了下去,视线的方向仍然相对,“我知道,我知道你是。”
这句话略去了大部分内容,顾晟清楚对方在置气。
如果是那位倚道门的天之骄子顾亲传,也许是会讨厌柳如叙的;若是死人客栈以前的顾晟,是会对这个人起杀心的。坡下没有树,他们却像同根同源的树,打算成为陆旻的少年,见过了路风涯和白帝墟信任的裂痕后,他什么也不敢信了。撇开世俗善恶的论调,他只会心疼这个人,居然拖着残破的躯体活了十八年。
柳如叙眼神微动,他总是很敏锐,冷冽的气质不仅灼伤他人,连带着自己一起伤害。也许他察觉到了眼前人目光暗含的怜悯,烦躁地抓了抓草根,泄愤的目的没有得到,便重新拿起酒袋,拧开绳子,一滴余酒都没挤出来,索性把那空了的袋子丢远了些。
柳如叙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逗笑了顾晟,“你的酒早在一炷香前,就喝空了。”
柳如叙愣了愣,眼神清明了,“用不着你提醒我。”
过去十六年,顾晟都不会喝酒。更不会陪着别人买酒,身侧还是才喝完一整袋酒的人,他终于明白柳如叙身上的酒劲是怎么回事了。
到了子时,大部分租客都睡了。雪夜残灯,照影双双,伴着驻夜的伙计拨动算盘的声响,瓷杯在桌面顿挫,柳如叙又饮尽一杯。客栈不在城镇内,酒不是上好的酒,更没口味可择,这儿只有度数不低的白干,他喝到一遍遍捶动木桌,竭尽痴狂,桌面杯子也跟着摇晃,坐在对面几欲快睡的顾晟,竟被他摇清醒了。
“别喝了。”顾晟的声音微弱,奈何对方根本不听,他半梦半醒间扬起手想去抢酒杯,“你想喝死在这里吗?”
“你为什么不信我。”柳如叙很激动,借着酒劲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他很快又软下声音,“倚道门长大的……果然和我不一样。”
“我的信任对你来说也不重要吧,我刚刚都说过了,你没必要演戏。”顾晟从一个极端,滑到了另一个极端,现在的他在竭尽全力恶化他人的形象,当然,他本人并未发觉这个变化。
“重要啊,你怎么又开始了?”柳如叙醉眼朦胧,“你觉得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
“难道不是?我不记得见过你这张脸,也不记得你的声音。”
“所以,你就以为这是第一次?”
“难道不是第一次吗?我可没见过你,话说柳如叙,你这种老套的搭讪桥段,未免也太无聊了。”
“你不懂,有时候人和人不一定要见过面,才算是见过。”柳如叙如此道,“至少对我而言,遇见你这件事不是第一次。”
“那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更无聊一些。”顾晟听不懂了,一阵无力感涌来,脱口而出,“算了,我给你道歉,咱们先别喝了,好不好?”
柳如叙没回答他,而是愤愤捶动桌子,吝啬给予顾晟任何表达。
该死的沉默之下,顾晟也开始难受起来,“倚道门也就那样,那里没你想的那么好,而你我二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你比我早一些面对真实,我刚好晚一些。”
“那日,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杀过人吗?”顾晟不忘观察柳如叙,见那张俊朗的面孔上没有过激反应,才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在下山那几天,遇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柳如叙开始安静了,他伏在桌上假寐。
顾晟没想过还会给玄渊教的人讲死人客栈的事,他总感觉这个少年和想象中的魔教教徒不同,所以他悉数告知。
“这很正常。”柳如叙的说辞在顾晟意料之外,他用指头扣住已经空了的酒杯,在桌面摇晃着玩耍,又道,“无论是倚道门还是南桥宗,天下每一个势力都一样,混乱和利益之争避无可避,你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你过去十六年只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一面,你真是很幸福了。”
“你看到的面数就很多,毕竟你的身份和我不一样。”顾晟看着酒杯变化的方向,发出感慨,“曾经,我能看见的只有天夷山上虚伪的和平,实际上那一切就和雪花一样易溶。”
柳如叙忽而笑了,并非是正常的笑,很是凄厉,言语间又把杯子斟满了,不过他没再打算喝,绝非是顾晟的劝说起了作用。半空中,几粒雪花轻悠悠地飞到静止的杯里,柳如叙忽而停下,因他呼吸急促,唇边产生一缕缕泛白的烟。
冷烟在杯边,为酒镀造了温热的假象,可这是一杯太冷的酒,绝不起波澜。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杯子里雪花的形状,仍然完全,空空然漂浮其上,冷也分高下,它们终究逃不过遁入酒里的结局。
“谁和你说的,谁和你说……我看到世界的面数就很广阔的。”柳如叙掂起杯子,他好像在等,等雪花融在酒里以后,才重新开始讲述。
他正说着,又把那枚杯子凑近嘴边,这一次喝的不急,浅浅抿了一口,没从中尝出任何雪意。
什么是雪?
温柔的,凛冽的,还是寂寞的?
古来诗人都爱雪,爱雪被赋予的意象,是纯洁、无暇。念雪中会带来的坚韧的梅,梅和雪相辅相成,让雪也变得高洁了。
雪在江湖、在天涯,是一种羁绊。天涯就该是有雪的,美好的传说和文集也总是在冬季。
但雪到底是什么,世人爱雪所寄托之物塑造的雪意,还是雪本身?
二人一张木桌,心绪各自飞扬,顾晟在想他的故事,雪对于这个少年剑客而言,承载了十几年的回忆。
柳如叙喝的不急,他还在思索上述的论调,看着对面接雪的少年,此时心中所想,不止是雪。
下一章序章二,柳如叙视角的人生倒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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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拾叁·雪夜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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