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仁嚼着热乎包子凑近吐得半死不活的元天,吐息都是肉香:“公子回来,府上的人都开心,我刚从厨房过来,瞧见掌勺的王大娘把她家散养的大鹅宰了。”他顺手递给元天一个,“拿着,别跟我客气。”
元天不接,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在他旁边蹲下,叼着包子看波光粼粼的江面,这条闵江支流有半个村子那样宽,村里人有时闲下来会在江里抓鱼去集市上卖,也能换来几个铜子儿。一会儿的功夫,好些人提着渔网路过跟他打招呼。
五仁囫囵吞下手里的包子,起身踹了心如死灰的元天一脚:“乡亲送的鱼多的快拿不住了,赶紧跟我回去,不就是瞧见几个死人吗?至于吓成狗?”
地窖里头关的都是些死士,绑着手脚堵住嘴,再挤一块是防止寻死,不曾想还没来得及撬开嘴,里头的人全部莫名暴毙。
元天好死不死正巧撞见满地窖七窍流黑血的死尸,毫无准备的他已经吐了一下午。
“……你不怕吗?”他虚弱问。
五仁跟他一道去看的,回来还有心情吃肉包子,闻言见怪不怪:“怕什么?好胳膊好腿的,也没开肠破肚,更没被人垛块烹煮。”
他拽起元天往家走:“以前大乱的时候,见多了,埋地里的都有人挖出来吃。”
元天虽然块头大,但年纪却比五仁小上五六岁,不曾经历过这些,只听着五仁絮絮叨叨列举当年的惨状,都难以接受,路上又吐了几回。
宋府门口挂上了红灯笼。
侍女随从皆笑着,迎来送往,元天认出她们鬓发间淡粉的珠花是京城流行的样式,城中也买不到。
五仁扯着他往里走:“公子让我买的,当初回来一并带着了……你记得,地窖的事别跟公子说。”绕过嶙峋山石,他不放心地念叨:“要是知道村里险些出事,去青州赴任了都不安心,他身体不好,你若多嘴让他知道了,闵哥儿第一个撕了你。”
元天忙点头。
宋府是个四进的宅子,黛瓦白墙,梨花谢了,探出院外的枝头拇指大小的果子,长势很喜人,宋愈躲进这片阴凉,躺椅是按宋闵的尺寸做的,他刚好能侧蜷着卧在上面,脸颊贴在软枕,隔着一层薄薄皮肉,全靠骨头在撑着。
宋闵带着新鲜果子回来时,书卷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虚握,要掉不掉。
他脚下步伐下意识放慢,凑近,果然瞧见一张安详睡颜,他把装着蔬果的缠枝盘轻手置于石桌,半蹲俯身。
荆州晌午太阳很烈,一簇灼光钻过枝叶,倾洒在雪白腕间,宋闵抚上时那片皮肉已滚烫微红。
宋愈很少睡的这样沉。
往日,有人触碰到他的瞬间,便会惊醒,唯有宋闵是例外。
这处院子在宋府的最里,周边以林木隔绝,从前病重不得不让人守着,再轻手轻脚也难以安稳,后来宋闵接手,做主遣散院里的仆从,吃穿出行皆由他一手操办,如同今日,院中院外再无旁人。
宋闵盯着他脸颊消失的软肉出了会儿神,半晌,倏然伸手,阴影落在宋愈无意识紧皱的眉心。
许久,还是没有落下。
在想什么?
宋闵静静望着他。
心想,什么事,什么人,让你梦中都难以安稳?
可他问出这句的瞬间,心中就有了答案。
总归里面没有他。
男人突然轻笑,眸子却沉的像潭深水,不甘又轻嘲。
讥讽自己在他面前像条摇尾乞怜却不得青眼的狗。
宋闵心中怨他,更怨自己不争气,连他的心都留不住。
可怨到最后,却仍希望这样静谧的时光永远都不要结束。
……
地窖口灌入河沙,填满每一寸空隙,再用胶粘的泥巴封层,刺鼻的腥臭与逐渐消散的香料味皆被封存在无人知晓的地底。
元天闭着眼,在旁边等他们做完。
廖琨抄起铁锹,沉默往上面又糊了层泥,元天听着响动,小声嘟囔:“他们肯定是南诏人。我们路上碰见那个南诏的王子在杀自己人,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篱笆外传来一阵犬吠,没人应话。
元天以为他们不信,顿时急了:“老师也看见了,不信你问他!”
廖琨这才道:“没有不信。这些人身上的香料是刻意涂的,味道散的很快,是刻意扮作的南诏人。”
至于到底是谁派来的……他心中有数,不愿跟个半大孩子多讲。
坑填上了,他终于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像是了却了一桩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事,某个猜测也被证实。
他难得心里轻快些。
身后他带来的那批人早已换上死士的衣服,蒙着面,在晦暗的林间如同不动声色的鹰犬。
为首的个头极高,后负一柄用布条缠绕作鞘的重刀,虽也蒙面,却跟其他人不同,脸上玄铁面具遮挡至眼下,额头被薄铁盔覆盖,只露出一双眼。
刀鬼手臂反折托了把往下坠的刀,嗓音沙哑:“西北军中诸事繁杂,老头不知道又跑哪了,担子全搁老子身上,他交代的任务老子弄完了,这些兵都是黑甲军中的精锐,杀人放火都是好手。”
“……他们也是跟老子出生入死的兄弟,要是让老子知道被你作践,”刀鬼唯一露出的眼睛阴森森眯起,“廖太傅可以考虑再生个娃了。”
廖琨:“……好的,我保证,会妥善待他们。”
刀鬼勉强满意,转身欲要离开,却被廖琨叫住:“刀鬼将军,敢问西南一带可有黑甲军部属?”
“……”
刀鬼就着转身的动作,一动未动,半晌,就在廖琨以为他不会再出声回答时,突然开口:“你可真会说笑,西南是贤王的地界,我们镇北军镇的是西北,西南可不归我们管。”
话罢,提步便走。
真是谨慎啊。
廖琨心道。
他不再阻拦,望着刀鬼高大背影,心中琢磨接下来该怎么走,这么想不知不觉竟说出了口。
围观的五仁道:“当然先回府,王大娘炖的大鹅是县里一绝,回去晚了咱们吃不上。”顺道踹了脚还闭眼面树的元天:“你胆子太小,还得练,以后跟着公子,总不能遇见危险你先软了脚吧。”
两人先前刚回府中,正巧撞见廖琨往外走,五仁爱交际,随口问了句,谁知一听说是要埋地窖,打了鸡血般硬生生又把惊惶未定的元天也拽来了。
若能回到那时候,元天生无可恋想,他一定挣扎起来把五仁那张嘴缝上。
可惜什么都晚了。
元天慢吞吞起身,跟着五仁走了两步,突然察觉身后没人,扭头一瞧,廖琨和那群蒙面的人都没跟上,仍站在原地以目光相送。
他拽了下五仁衣角,示意停下。
“廖大人,你们不回吗?”
“不了。”廖琨笑着摇头,元天敏锐察觉到他似乎情绪并不高,他嘴巴张合,却半天没再吐出半个字。
两人不解:“再忙,也要填饱肚子再上路嘛!”
廖琨还是笑,五仁也意识到他已打定主意,于是问:“有什么话要跟我家公子传达吗?”
“……”这次,廖琨顿了顿,说:“万事小心。”
“没了?”
“没了。”
没法子了。
他穷尽一切办法,命运却兜兜转转再次回到原点。
自关房门,粒米不进的三天,他浑浑噩噩一遍遍推演,许是天道垂青,令他于绝望边缘发现了一个异数。
一个,前世直到他死,都不曾出现的人。
一粒砂石能绷断这条严丝合缝的齿轮吗?
廖琨没有答案。
但这次,他赌对了——宋家村全村人的性命皆被救下,与前世背道而驰。
廖琨驾马驰离这处炊烟袅袅、世外桃源般的村庄,路及山顶忽地勒马,眺向重峦之上,天色已经暗下,层云间却余下最后一丝日光。
……
宋愈拜别家人,前去青州赴任那日,清晨尚且不见一丝云,到了饭后,五仁出来清点行李,前脚踏出屋门,鼻尖忽地一凉。
他伸手一摸,指尖湿漉漉的。
下雨了。
荆州的夏雨一至,最少也得两三天。宋夫人眼眶红的厉害,扯着宋愈胳膊,“晚些再走,路上难走啊,晚些吧……”
她絮絮念了许久,视线中只能瞧见儿子沉默瘦削的侧脸。
“皇命难违。”
良久,他缓缓吐出这四字。
承乾帝令他即刻启程,不得延误,他以盘缠为借口改道家中一日,已是欺君,多少眼睛明里暗里盯着,若因他一人贪念,连累全家,便是他不孝不义。
宋夫人亦知晓其中利害,从丈夫手中抢过帕子拭去泪痕,锢着宋愈的那只手旋即松开,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既如此,现在便去祖祠拜过祖宗,马车行李娘替你备好,出了祖祠便向南去,雨大了,路只会更难走。”
宋老爷擦泪的帕子被夫人抢了,只好用袖子接泪,正哀伤不已,忽然听见夫人的话,猛地愣住,几息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话?!外面雨下的能让人淹死!怎么能现在走?!”
他小声嚷嚷半天,没一个人搭理他。
就连府中侍从都知晓真正做主的是宋夫人,皆忙的脚不沾地。
半晌,只有宋闵正巧路过,见他还尴尬站在廊下,懂事给了个台阶:“爹,娘和小鱼都去祖祠了,您不过去吗?”
宋老爷悻悻:“……去,这就去。”
宋夫人让宋愈拜祖宗,其实主要拜的是宋愈的祖父。
她先上了柱香,虔诚跪下拜了又拜,念了些话,才侧头朝儿子道:“去吧。”
祖祠青烟缭绕,木梁浸透了香火,大雨淋下,祠堂里氤氲一股充满暖意的木质香味。
外面雨太大,让宋愈听不清母亲张合的口中在说什么,但他大概能猜到。
宋夫人一直对公公很敬重,他曾经是这一带很有名的教书先生,为人清正,主张有教无类,后来因家境清贫,不忍妻儿受苦,便弃仕从商,宋夫人当年嫁给如今的宋老爷后,宋愈的祖父看出她的经商天分,大喜,后倾囊相授。
他老人家历经三代,直到寿终正寝,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做官庇佑一方。
如今宋愈也算了却他的心愿。
宋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宋夫人不知何时停下了,沉默看着即将远行的孩子。
一声惊雷后,短暂的寂静。
宋夫人突然唤了一声他的字:“无恙。你祖父虽期盼你走上仕途,但当初取字,也是他否了族中长辈之意,坚决定下‘无恙’二字……”
她声音低低,可宋愈这次听的清晰:“你安然无恙,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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