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这座山,再往前走十几里就到睢县了。”五仁撩起袖子擦拭淌到下巴的汗,衣服明明没沾水,摸上去却异常潮湿,黏在皮肤上浑身都难受。
宋闵从车里出来:“到山路了,我来驾车。”
宋愈随着他后面也走了出来,车厢里像个水汽充足的蒸笼,呆久了人昏昏沉沉的,五仁勒马递过缰绳,之后绕到车后的横梁上,拽着柱子坐下,怎么也不肯进车休息。
车里只剩一个刚进青州地界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只能躺着的元天。
马一动起来,车轱辘碾过凸起山石,隔会儿一颠簸,听着车里不间断的“哎呦”声,五仁嘴角就没下来过,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宋闵一手掌着缰绳,一手递去方帕子,余光注视着宋愈。
“……不必。”
又被拒绝了。
一路上,宋愈都在刻意躲他,甚至两人同坐,都要拼命往外侧挤。
宋闵气笑:“我属鸬鹚吗?”
宋愈起初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宋闵的意思,顿了下,面不改色道:“生肖里没这位。”
宋闵不依不饶:“既如此,你为何总躲着我?总不能因为我长得丑,碍你的眼?”
宋愈:“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不像话。”
又在答非所问。宋闵被冷处理了一路,心里火气始终没能降下来,可不等他逼问,就见宋愈半倚着车厢闭上了眼。
皮质缰绳握把被攥的吱吱作响,马车迅疾驰骋,宋闵下颌绷得更紧。
大约又行了二十里路,他以为宋愈真的就此睡去时,忽听耳边风声中夹杂了一句很轻很短仿佛从舌尖囫囵嚼了许久的呓语
“……不丑。”
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余光中那可恶又可爱的人仍紧闭双眼,那句随风入耳的话像是宋闵的幻听,可马车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宋闵轻轻侧头。
耳尖一片红霞。
.
灰白雾气升起前,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远远瞧见了城门的模糊轮廓。
城门寻常卯时才开,城墙上隐约透出点明黄的光,应是值守的差役。
宋愈拦下要叫喊的五仁,示意等城门开再进,不要坏了规矩。
这样一等,谁知没等来差役下来,反倒见着两道鬼祟身影,一高一矮,顺着城墙根匆匆往城门相反方向走。
便是贼也不至于一大清早在城门底下溜达。
山间雾气重,眨眼功夫眼前就看不见那两道可疑的人影了。
五仁压低声音:“公子,要跟上去吗?”
宋愈颔首。
五仁刚要往城墙跑,肩上突然一重,顺着看去,是宋愈:“一起。”
罗彪脚下生风,不知疲倦般大步向前,身后踉踉跄跄跟着个矮子,矮子深一脚浅一脚,突然脚下一软,前扑摔在罗彪背上,砸的他往前一趔趄。
没等罗彪发怒,那矮子拽着他裤角,一开口就是哭腔:“……等、等会儿再走,咱们一晚上翻了两个山头——罗哥,我、我真的不行了。”
罗彪也后知后觉腿脚像是灌了铅,可他心口跳的飞快,奋力抬脚将狗皮膏药似的杨二踹开:“要不是你提起水阴开了个大赌坊,老子也不会差点倒大霉!”
他转身抬脚,没抬动,低头一瞧,果然又是杨二这个扫把星。
杨二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他小腿,抬头双目通红,眼下一片青黑“表、表哥,我劝过你,林县尉抓赌博抓的正紧,可你说那姓林的是称代王的猴子,非得拉我一起去……表哥!表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别丢下我!”
罗彪没踹开他,不禁低声骂了句娘,“哭什么哭!天天娘们唧唧的,要不是你娘求我带你玩,老子才不管你!赶紧的,趁雾气没散,先进城回家,咱们都跑到这儿了,老子不信那群人还能找着咱们!”
杨二哭丧着脸爬起来:“可、可是水阴那边……”
“什么水阴!?”罗彪压低声音吼他:“咱们压根没出过睢县,嘴给老子闭严实了!敢乱说话,老子打死你!”
杨二讷讷点头。
罗彪一把拎起他,走到一处城墙边上,把人往地上一丢:“快找!”
杨二虽然体格小,胆子也不大,可他脑子灵光,记事清楚,撅着屁股摸索半天,突然惊喜道:“表哥,找着狗洞了!”
罗彪脸上的焦躁瞬间化为狂喜,大步走近推开杨二,往那块看起来与其他墙面并无不同的地方猛地一推,砖石瞬间哗啦脱落,露出个半人高的洞。
没管后头跌坐地上,怨恨盯着他的杨二,罗彪弓身迅速挤了进去。
杨二从地上爬起,正欲紧随其后,可刚靠近狗洞,已经进了大半身子的罗彪突然一声大叫:“杨二救我!”,随即后半身疯狂扭动着往外退。
他被吓的差点蹦起来,反应过来,立刻丢下罗彪,转身就想跑。
“不回城吗?”一道清冷声线忽地在身后响起。
杨二惊惶抬头,猛地被晃了下眼。
拦路的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男人,眉眼乌黑,肤色冷白,在晦暗雾色中漂亮得如同山中精怪。
“……滚开!”杨二回过神,便要上手推搡,掌心没来得及碰到那人,忽然被一股巨力反折压到身后,剧痛慢半拍涌上来,杨二痛的大叫。
城墙内有人惊奇“咦”了声:“还有同伙?!”
随着这声落下,周边林间忽地冒出不少鬼魅般的人影,动作迅速围上了来,将宋愈一行连同杨二都圈了进去。
宋愈扫了一眼,他们皆衙役装扮,手里拿的是棍棒,没有利器,身上发间沾了不少杂草叶子,想来蹲守时间不短。
不远处,城门传来沉闷开合声,火把明明暗暗靠近,为首的是个身着便服的男人,中等身量,面容冷峻,临近时脚下骤顿。
“怎么这么多人?”他迟疑道。
埋伏的衙役们显然也很震惊,男人不再问。
光源靠近,男人总算看清他们的装扮,紧绷的肩颈略微放松:“鄙人睢县县尉林呈,阁下装着装不似青州本地人,可是来往的行商?”
宋愈从袖中取出任命文书,林呈接过飞快过目。
宋愈一直盯着他,见林呈放下文书时神色紧绷,再看,又如常,宋愈垂眼,心里多少有些猜想。
林呈弯腰作揖,态度不卑不亢:“见过宋县令。”
宋愈不多言,看向被衙役们接手押解目光怨毒的杨二,询问情况。
林呈道:“近两年睢县以及周边赌博之风盛行,不事农商,最终倾尽家财,一无所有者众,更有甚者不惜卖子典妻,只为换钱来赌。”他眼中痛恨之色不似作假,“一群蛀虫!”
“睢县治内,不允许开设赌坊,更不允许聚众□□,有些心思不正的就想法设法去附近的水阴、泸川、泉县等周边县镇,这几日我见街上断指的乞者又多了不少,守城门的差役皆为我亲自挑选,若发现异常不可能不上报,便怀疑是有其他地方出了纰漏,让他们来往如常。”
于是便有了今早的里外埋伏。
宋愈不禁心生钦佩,看向被抓个正着的杨二,追问:“他们要如何处置?”
林呈见他面上未露不赞成,神色稍缓:“充徭役。睢县虽多降水,但范围内并无明水用以灌溉,每每农季,只能翻过山,去山那边的泉县或水阴县运水过来,费时费力,前任县令在时县中不少人曾提议挖掘水渠引水到睢县,直到最近才落实,正需要人手。”
“这些人大多是青壮,即便放回家中,督促其下田农作,也不能保证落实,不如暂时归于官府,既能为县中百姓谋利,他们家中也能得到一些工钱。”
睢县的地理位置确实尴尬,西边武嘉雪山融水汇成一条河流,自安化县往东流经泉县,又自泉县南折,流向水阴和泸川,并在泸川入海。可睢县偏偏在泉县正东,河水被凸起山脉拦截,半点没流进睢县境内,路上宋愈也在思考引水的可能性,没想到已经开始建设了。
他听的格外入神,频频点头:“如此一举三得的办法,先前是有什么顾虑才没进行下去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除了宋愈一行,皆变了脸色。
有直肠子的衙役不屑又愤愤道:“那可得问已经高升的钱县令了!”
“钱县令?”
宋愈途径青州灵都的刺史府述职时,曾阅览过睢县的大概情况,在他之前的那位县令确实高升了,可他分明姓任,不姓钱。
林呈眸光晦暗,闭口不言。
还是那个衙役,一开口阴阳怪气丝毫不遮掩,可见心中积怨已久:“当官只为发财,可不是‘钱县令’。县中大事小事皆不管,只顾着从百姓身上捞钱!县尉和咱们弟兄好不容易做的实事,功劳全被那孙子占了!要我说,这人走的好,早该走了!”
赞成之声此起彼伏。
五仁原本也跟着生气,可渐渐地,他也觉出不对了。
这群人怎么像是在公子面前立威呢?!
他小心瞟宋愈神色,瞧不出什么,一如既往的平静,倒是旁边的宋闵眸光沉沉,说不出的危险。
待他们发完牢骚,宋愈才开口:“大概情况我已了解,县尉不必担忧,凡是有利于睢县之举,本官不会不辨是非。”他扫过四周的衙役:“先将此人押送回去,快到卯时了,今日诸位劳累,可休半天职,午后再来便可。”
“进城吧。”
闻言,众人都神色松动,不住交换眼神,但半晌无人移步,暗地里偷觑县尉。
火光晃动,林呈面容明暗交织。
宋愈笑道:“林县尉,您意下如何?”
“……宋县令说的是。”
见他松了口,众人爆发出欢呼,朝城墙内待命的弟兄们吆喝,顿时城墙边热闹非凡。
林呈冲他们挥了挥手,低声嘱咐了两句,回头道:“宋县令一路舟车劳顿,我已命人在衙署备好热水饭菜,为诸位接风洗尘,请随我来。”
五仁一路上安静非常,让了解他秉性的宋愈都有些匪夷所思。
睢县分给县令的衙署内住所很干净,没有丝毫人气。
林呈道:“前县令在县中有自己的宅子,并不跟衙内其他人住在一处,还缺些被褥铜盆之类,已让人开库房取了。饭厅在出门左转……”
宋愈抬手打断:“劳烦带我这些亲属去饭厅用膳。”
林呈一愣:“你呢?”
宋愈问:“公务存放在何处?”
林呈抿唇,伸手指了个方向。
宋愈颔首,回头对五仁交代了些规矩,便出了门。
身后,宋闵若无其事地紧紧尾随。
这下屋里瞬间只剩下五仁和林呈。
五仁脸色有些臭,林呈唤了他两次,直到第二声才应下。
两人刚到饭厅门口,五仁闻见里面的香味,遥遥望了眼,发现他们确实没刻意怠慢,脸色稍微回暖。
林呈心下好笑。
心说,新来的县令倒是有意思,不过身边的人……也算大智若愚。
五仁对他的吐槽一无所知,风餐露宿许久,难得吃上口新鲜饭菜,入口瞬间险些哭出来。
饭厅是县衙公用,有些衙役没回去,也在这里解决早饭,见状调笑:“小哥,咱们县衙的饭这么好呀?”
五仁腮帮子鼓鼓囊囊,连连点头。
衙役:“小厨房不仅做饭好吃,里面的人也好看。”他话锋一转,问出真实目的:“宋县令定亲了吗?没定的话,我介绍云生妹子给他认识。”
五仁头摇成波浪鼓,说话含混不清,却正色:“别想了,我家主子有人盯着呢!”
衙役没听出他话里的危险,以为是有追求者,笑了笑,心思不禁活泛起来。
五仁又夹了筷子清炒野菜,心道这东西怎么做成这般好吃的?真该让元天尝尝,跟他做的一比,这道菜简直是人间美味!
等等——
筷子僵在嘴边,五仁脑子飞快旋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那厢,宋愈翻阅卷宗的指尖骤然顿住。
宋闵时刻注意着他,见状问道:“有问题?”
宋愈沉默,望向门外。
片刻后。
他道:“问题大了……”
城门外,马车里,从昏迷中醒来的元天茫然环顾四周,发出沙哑又绝望的呐喊: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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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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