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城进入了冬日,气温开始下降。
谢烛策马疾行过大道,马蹄踏过地上的水洼溅起阵阵涟漪,行人纷纷侧目避让。瞧见是谢烛后,便立刻带着惶恐的神色低下头去,眼珠四下乱动,不敢瞧他。
“站住!何人策马疾行!”正在京城巡逻的金羽卫循声而来,厉声喝斥后直接拦在了马头前,手中长矛直指前方。
谢烛见状将缰绳在手腕上一绕,鬃毛烈烈的骏马高抬前蹄,将将在那金羽卫面前停了下来。
那人还未来得及看马上逆着日光的人是谁,迎面就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脸上,他整个人朝后倒去,撞到了摊贩的草棚,木棍稻草落下砸了他一身。
还未等他发作,谢烛轻嗤一声收回脚,高梳的发尾镀着层金光,右耳镶金耳坠微晃,垂眸正对着那不长眼的狗东西的目光:“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这下那金羽卫看清了,正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谢烛。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脸上沾染的谢烛脚底的泥土,跪在地上就朝谢烛磕头。
“谢……谢大人……”吭哧半天也没吭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谢烛漠然地看了他片刻,倏尔笑了,看起来今天心情很好。
“没事,没事,”他声音放的很温和,“陛下急召我入宫,多余的话你就不用说了,自断一臂即可,就刚刚指我的右臂吧。”
四周吵嚷的人群顿时一静,有无知幼童小声询问其爹娘。
“爹,娘,他是谁,为什么要人家的一条臂膀啊。”
周围的人群身形一僵,头也不回的离那一家子远了些。那幼童的爹娘急忙捂住了那孩子的嘴,吓得脸色惨白,就要压着孩子和那金羽卫一同跪在地上了。
然而谢烛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仔细描摹着地上金羽卫缩成团的身影。
许久,空气都凝成了霜冻,那个金羽卫才颤着手,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站起身,手腕微动,调转刀锋对着自己腋线处,沿着臂膀向上一挑,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他的臂膀滚落在肮脏的尘土之中。
鲜血顿时喷洒了一地,金羽卫死死捂住断裂处,在地上痉挛发抖,众人却仿佛对这场面习惯了一样,除了离谢烛他们更远了些之外,竟没人发出一声尖叫。
那在场的幼童则是被大人死死捂住眼睛,趁谢烛没有分给他们一点目光,仓皇逃走。
马躁动不安的原地踏了几步,谢烛的脸上笑容也沉了下来,看着地上呈喷射状的鲜血和臂膀,顿时失了兴趣,不再去管那人死活,扭头再次猛抖缰绳,朝着皇宫疾驰。
等谢烛头也不回的走后,才有止住脚步躲在角落的其他金羽卫奔跑而来,有的人满脸带着恐惧和愤恨,打发完百姓,其中一人将地上的人扶起。
周围百姓配合的低头装作没有瞧见,很快转头又各忙各的。
“你眼瞎吗?老远那么亮的红玛瑙在他脖子边闪着,你还敢拦他?!”来人将那金羽卫掉的右臂拾起,快速熟练的扛起人,然后抬眼打量了一番现在所处的位置,辨别了方向后,和另外几个兄弟打了招呼,扛着人脱离了大部队。
“我是真没看见……”那人因失血颤抖着嘴唇低声回道,“谁知道是他,不是有消息说,他被派去……”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当即挨了一巴掌。
“嘘!”扶着他的那人差点急眼,“少说点吧你,我看谢烛刚刚就不该要你一胳膊,应该把你的嘴给卸了……”
两人朝着无人的深巷内走去,凑着头在小声嘀咕着。
而这边,谢烛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皇宫内,有那标志性的耳坠和日光,加上皇帝无条件纵容谢烛,自然是没人敢去呵斥那一抹肆意的身影的。
谢烛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乾清宫殿前,老远的就见到揣着手站在殿门前阴影下的高太监,那幅眯着眼睛悠然自得的样子让谢烛十分看不过眼。
谢烛眯了眯眼,既然高太监在殿门外,就说明殿内陛下正在会见要客。
他放缓了速度停下,刚翻身下马,守在殿外的高公公就像被惊醒一样,堆着满脸褶子噔噔噔的抖着肚子上一圈肥肉下楼梯,笑迎了上来,扬声招呼着:“来人呐,还不快给谢大人牵马。”
旁边的小太监立即垂首迈着小碎步上前,屈膝朝谢烛低声行了个礼,就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将马牵离了殿前,带去喂草饮水了。
谢烛收回目光,拱手向高公公行礼,他一贯看这个笑眯眯的老太监不顺眼,因此这个礼行的十分的敷衍了事,嘴上也只是淡淡喊了一声:“高公公。”
高公公显然是不在意的,当即作怪的诶了一声,手上拂尘轻抖,用那肥圆黝黑的核桃手将谢烛扶起,小眼睛打量了他一下,“哎呦,谢大人呐,”说着还指着谢烛右侧的裤脚处干涸的血迹,“您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随着那短肥的手颤颤巍巍一指,高公公他手腕上绕着的佛珠也下滑了几分,接着他当宝贝似的转着手腕上的佛珠,两条缝一样的眼睛一闭,就剩一条线了,好像见着了什么污秽之物。
周围站着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对这边是一个眼神也不奉。
谢烛冷眼看着他演,高太监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飘来,犹带着几分臭味,令他小幅度的往后仰了几分,耳坠随着动作微晃。
等到高太监口干舌燥的念了有一会,谢烛才慢悠悠的从腰后将那悬了许久的布袋拿下,双手奉给了高太监,“劳烦公公替我献给陛下。”
高公公半睁着眼睛,陡一见那布袋,他的眼睛立刻睁到了最大,激动到手臂上夹着的拂尘当啷一下砸在了地砖上,雪白的拂尘丝散开,他用那尖细的嗓音问:”这可是……那……“
谢烛微微一垂眸,接上了高公公的话:“正是那长生之药的线索。”
线索二字一出,高公公刚接过布袋的手便停住了,那扭曲欣喜的表情如同被浇了盆冷水一样凝固了,而谢烛只装作没看见,东西给过他之后就垂手立在原地。
高公公回过神来,扭过身体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然后再次扭过头来,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
“咱家……知道了。劳烦谢大人在此等候。”说罢,撅着屁股艰难的拾起了地上的拂尘,抖了几抖,转身就上了台阶。
谢烛站在日头之下,裤脚边传来新鲜的血味,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呼出来的热气在眼前反复形成又消散,而他微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其实殿中是何许人氏他或许能猜想一二。
最近正得圣宠的只有一个——崔贤,崔术士。
冬日里的气温不是很高,但是阳光笼罩在谢烛身上,在殿外候着的时候也不算太过难熬。
崔贤……崔家的小公子,早些年不学无术,不继承家业,在满是墨臭味的崔家里,反而乐的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之后在某一天丢下一封信,说是去云游寻仙,便是好些年头都没有听过他的事了。当时崔家在京城翻遍了都没找着那顽皮的少年,崔家那老爷子也险些被这孙子气厥过去。
而近些年陛下求仙问道,他本以为最多是些江湖骗子来进宫走一遭,见见龙颜就算了,谁知道,在招揽来的这些神棍里,还真有一人杀出重围博得了陛下的青睐,那就是这失踪多年的崔家小公子,崔贤。
在往京城赶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断断续续听闻从京城传来的有关崔贤的事。
说是现在陛下连钦天监都有要给他的意思,崔小公子得了仙人神通,抬指间便可改变风云去向,略一观天便可知祸福吉凶,那一手炼丹的本领更是炉火纯青,每每出炉,丹炉周围皆有祥瑞之光显现。
一时间,带的崔家也风光无限。
一时间,带的崔家也风光无限。
一声鸟叫惊断了谢烛的思绪,他颇为好笑的微微摇了摇头。
对这些传闻他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他是最清楚口口相传能歪到什么样,南边来了个新鲜鸟儿都能被百姓们说成天上无地上仅一只的奇兽。
所以,谢烛对任何听来的小道消息都只是听个乐。
随着吱呀一声,殿门再度打开,看来前去通报的高公公回来了,谢烛抬眸就要去瞧,可那高大殿门外站着的并不是那个矮胖起褶子的高太监,而是一身素白长衣,端的风流的崔贤。
崔贤身长玉立,微微上挑的眼尾好似含笑,谢烛打量着那人,虽然他们以前见过几面,但他印象很深,崔贤如今已经浑然不见小时候那叛逆的模样了。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崔贤缓步走下台阶来到了谢烛身前站立,身上还随之飘来一股龙涎香的味道,应该是在殿内沾上的。
“许久不见,谢小将军。”
他的声音倒是继承了他们崔家一贯的念书音,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谢烛顿了片刻,微微一笑,没有在意崔贤那个错误的称呼,事实上他好久没听过有人这么喊他了,他轻嘶了一声,“你是……?”
也不知是长时间的野外吃斋念佛修出来的好脾性,还是他真的超脱世俗,崔贤看出谢烛是故意的,于是他没有自我介绍,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发着光,“陛下等您很久了。”说完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烛的手搭在腰间的长刀上,食指无意识的敲了敲刀柄,而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白雾打着旋儿,像张牙舞爪的毛怪一样扑了崔贤一头。
谢烛头也不回的走向大殿,在他的身后,崔贤慢慢直起身,收回手,眼中神色清明的盯了片刻谢烛的背影,挡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动,像是掐了几个诀一样的手法,之后眼神轻飘飘的收回,唇角小幅度的勾了勾,转身就要离开。
身旁有小太监作势就要上前来为他领路,崔贤淡淡抬手,挥退了旁人,踩着漫漫金光路离开。
谢烛就配着刀这么进了殿内,这是皇帝给予他的特权,他本不必卸刀,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的,守在一旁的高公公斜捧着他那宝贝拂尘,踩着碎步挪到了谢烛身边,轻挥拂尘拦住了他上前的脚步,“欸,谢大人。”
谢烛停下,微微侧头看着他,殿内门窗都是关上的,点了许多烛台,烛光映射在谢烛眼底,他这一侧眸去睨高太监,乍一看带着几分凶狠的样子。
高公公却并不惧他,用拂尘磕了磕谢烛腰侧的长刀,压低了他那尖细的嗓音,“规矩不能废啊谢大人,怎么能带着刀就来见圣上呐……”
谢烛闻言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屏风后的皇帝,只看见那身影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对于高太监拦他是半分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时间,崔贤那清澈的眼神在他眼前闪过,他拿不准是发生了什么,让皇帝对他忽然又起了防备的心思。
但一把听话的好刀就应该顺从,多余的不去过问。
谢烛抬手卸下腰间长刀,单手横着交给了高太监,“是臣疏忽了,还请陛下责罚。”
高太监没接,料想这重量他也拿不动,于是他抬起手,一旁阴影里的侍卫上前代为接过,随后带着谢烛的刀去了殿外。
“谢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圣上是最疼您的了,怎么会忍心为这点小事责罚您呢。”高公公笑眯眯的把谢烛带到皇帝面前,谢烛立刻单膝跪下,恭敬垂首:“陛下圣安。”
烛光微动,屏风后的人影又咳了几下,嗓音干枯,谢烛掸眼扫了一下,他刚刚献过去的布袋影儿就在皇帝手里拿着在。
“起来罢,”李铭德抬了抬手,谢烛道了声谢陛下,从善如流的站了起来。“这就是茏县那儿传的沸沸扬扬的长生秘药吗?”
高公公上前,为李铭德解开了布袋,那里面是一方手掌大小的木盒子,在手心掂量了一下觉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高公公抬眼瞄了一眼端坐椅子上的皇帝,在他的示意下拨开了木盒的锁扣。
木盒里安安静静躺着被烧得剩下小半张的纸条。
“回陛下,臣无能,等臣捉到那倒卖长生秘药的团伙时,他们因为分赃不均死伤大半,此秘方也被其中一人因泄愤二丢入篝火中……臣只救回来这小部分。”
谢烛说完,殿内一时间十分安静。
烛火摇曳发出噼啪声响。
李铭德端详着高公公举给他看的小半张纸,不紧不慢的,“爱卿辛苦了,可有查清这群人是从何得来的方子。”
高公公觑了眼李铭德,发现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或许是刚刚崔术士将陛下哄得心情还不错吧。见李铭德动了动手指,高公公弯着腰,小心的将这纸放回木盒子里扣好,接着向殿外退去,找一个更牢靠的盒子装好。
等听到殿门再次关闭的声音,谢烛才开口:“这群人是从南边来的流民,分为两拨人,互相不认识,是因为有利可图才一起行动。具体的只听当地百姓说,其中有人曾说他们来自菽川。”
谢烛眼前浮现出当时逼问那人的画面,他拿饮了血的长刀刺穿了那人的大腿骨,在潮湿阴暗的下雨天,破了个洞的茅草屋里,雨水哗啦啦的淋在地上,洗刷了满地血迹,那人嘶哑的声音被雷电吞没,在电闪雷鸣之中,谢烛冷漠的脸和他那红玛瑙耳坠格外瘆人。
“……菽川,”李铭德重复了下这两个字,转而道,“爱卿尽力便好,这次可有什么奖励想要的?”
屏风后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李铭德又压着嗓子干咳了几下,谢烛再次跪了下来:“臣不敢,未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怎能讨奖。”
话音落下,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脚,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晃荡,李铭德从屏风后出来,站在了谢烛面前,他伸出枯瘦的手,手掌落在了谢烛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宽慰着他。
“何必和朕如此见外,”他收回手,“你父亲走后,就再也没人和朕嬉笑怒骂的说说话了……奖励而已,给你你就收着罢。”
谢烛不答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许久,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说起来,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吧,你还是不打算去看看他吗?”
谢烛身形不变,他摇头,耳坠发出轻微响声,“父亲通敌叛国,他连累整个谢家,我不想见他。”
李铭德被噎了下,拿着帕子捂嘴剧烈的咳了几声,看谢烛倔强不屈的样子,像是个无法劝服晚辈的家长一样,颤抖着放下手,呼出口浊气:“你……罢了。钻牛角尖,和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样。”而后震袖转身背对着谢烛。
“念一路奔波劳累,回去休息些时日吧。”
谢烛起身,对李铭德的背影弯下腰去,“谢陛下。”
他走后,殿内只剩下李铭德一人。
这年轻时的明君不知何时眼底已经浑浊一片,李铭德重新绕过屏风后,一旁的黄铜镜内出现了他的身影,他侧眸瞧去,一眼就看见了右侧耳后那格外显眼的白发。
他微微睁大双眼,颤抖着枯手抚上那处头发,连呼吸都摒住了,待摸到实处,才恍若梦境被打破,猛地咳了起来,殿外的高公公连忙进来,叠呼着:“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
“出去!”李铭德厉呵一声,高公公连忙刹住脚步,连滚带爬的掉头就跑,嘴上忙说:“欸,欸,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出去。”
他那浑浊的眸子盯着高公公退出去后又重新垂下,撑着桌子缓了半天才喘匀一口气,扯着嘴角低低的笑着,拿起烛台边放着的一封信。
烛火燎起信的一角,很快攀附着向上烧去,明亮的火焰点亮了李铭德眼底的光,灰烬扑簌簌的落下。
“问鼎仙都,非朕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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